张敌万沉吟不语,在他的意识里,从未真正的去思考一些东西。说到底,便是没有达到一种境界。所以有些事情对他而言是一种全新的角度。史浩的这番话,让他颇有些触动。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太过狭隘了。史浩说的这些,他之前连想都没想过。在此之前,他只知道上战场杀敌立功便是为国效力,却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微妙却极为重要的事情影响着整个大局。在史浩口中,岳元帅和爹爹的境界如此之高,而身为人子,却居然完全没弄懂爹爹心里想的是什么,这让他觉得有些羞愧。
方子安在旁听着也颇有些震动。倘若真如史浩所言,当初岳元帅真的表示了他要维护皇权威严不计较个人生死的意思,那便刷新了方子安对于岳飞等人的认知,让人对他们生出更高一阶的评价。他们不仅是忠臣良将,而是可以称之为圣人的存在了。不过这种方式,方子安其实是有所保留的。扪心自问,方子安想象自己若是当时的岳飞,则一定不会是这种选择。这可能是岳飞等人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和自己这个从天而降从不迷信皇权的天外来客的人在想法上的根本区别吧。
“史大人,然则今日你跟我说这些,是要告诉我什么呢?”张敌万慢慢恢复了过来,他意识到史浩说这些话或许另有目的。
史浩道:“张统领,我本来只是想来见见张统领,看看忠义军的现状。但我现在知道张统领对于朝廷和皇上甚至朝廷来的人都抱有敌意,所以我便多说了这些话。目的倒也没什么,也不是为什么人辩解。皇上行事确实有亏,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但我想张统领不能因此便敌视朝廷,和朝廷划清界限。你父乃忠良之臣,总不能张统领反而要反对敌视朝廷是不是?我只是希望能解开张统领的心结,说清楚这些道理,纾解张统领和朝廷之间的关系。毕竟,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
张敌万想了想道:“史大人,我并不想跟你争论。你说的这些也未必没有道理,但是皇上和朝廷的所作所为着实让人痛恨。我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做不到抛弃一些私人恩怨去顾全什么大局。朝廷一日不为岳元帅和我爹爹他们平反,向我们赔礼道歉,便休想得到我的原谅。奸贼秦桧一日还活着,我便不能甘休。你个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只是你个人的态度而已,我忠义军和朝廷的事,大人还是不要掺和了。”
史浩叹息道:“罢了,你这么想其实也没错,朝廷有愧于你们,这是事实。可是有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时间,需要谋划。贼党根深蒂固,势力庞大,盘根错节。想要铲除,必须得找到机会。否则,反而会适得其反。张统领或许觉得我们没做什么,但其实,朝中正直之臣这么多年来可从未放弃努力。”
张敌万摆手道:“史大人,我不喜欢听假话套话,这些事咱们不聊了吧。我张荣也许没有我爹爹他们那么宽大的胸怀,但我自认没有辱没他们。我们杀金兵救百姓,正是当年先辈们要做的事情。我们也没有背叛大宋,不信,看看我额头上的字。我们赤心报国誓杀金贼,但我们的赤心报得是国,而非奸佞当道,昏君当朝的朝廷。”
史浩叹息一声,点头不语了。自己确实想做一番努力,舒缓忠义军和朝廷之间的矛盾。但在这件事上,自己其实能做的很是有限。恐怕也只能仅此而已了。
史浩回去歇息,方子安留了了下来。张敌万提议带着方子安一起在山谷中转转,方子安欣然同意。
三人往营寨外走的时候,在门口恰好看见几名士兵五花大绑着一个人走进营门。双方一照面,方子安认出了那人便是鲁震东。
鲁震东也认出了方子安,惊喜道:“哎呀,这不是方大人么?我才知道你是我们副统领的丈夫,真是教人意外,原来咱们是自己人啊。”
方子安苦笑道:“鲁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鲁震东看了一眼张敌万,咂嘴道:“我不遵张统领的命令,理当受到惩罚。没什么,恭喜方大人和副统领夫妻团聚啊。”
方子安无语,这鲁震东自己受罚倒是满不在乎,还忙着恭喜自己,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汉子。
“鲁兄弟,一会二十军棍可要撑住了。既然敢违反军纪,便要受罚。你心里就算埋怨我,也是无用。”张敌万沉声道。
鲁震东道:“是我的错,我怎会埋怨统领。我鲁震东是那样的人么?我只希望二十军棍不要打断了我的骨头,这样我伤好了还能杀金狗。打瘫了我,我只能拖累兄弟们了,到那时我便只能跳断魂崖一了百了。”
张敌万面无表情的道:“那也没办法,咱们忠义军若人人像你违抗军令,咱们岂非乱成一团糟了。我们是军队,不是山贼土匪。”
鲁震东点头道:“我知道,我不是求饶,我可不会求饶。”
张敌万摆摆手道:“带走。”士兵们将鲁震东押着离去。方子安笑道:“兄长治军还真是严呢。”
张敌万道:“那是自然。治军不严,哪来作战之力?当年岳元帅治军也是严厉之极,才有岳家军天下无敌。都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之功。”
方子安道:“所以兄长是要学岳家军是么?”
张敌万道:“我没有岳元帅的能力,但可以效仿他。”
方子安微笑道:“二十军棍能打断人鲁震东的腿么?”
张敌万道:“当然,我军中二十军棍,没有几个能挨得住的。不仅腿会断,能不能活,也要看他运气了。鲁震东虽然是我的好兄弟,我也不能徇私。他这次违反军令,私自出山,害得我们损失了数十名兄弟的性命。犯了大错,不能饶恕。”
方子安闻言站住了脚步,眉头皱了起来。张敌万道:“怎么了妹夫?”
方子安道:“兄长,这鲁震东违反军纪,理当受罚,但你这军纪也太严厉了些。要把人打残打死的军纪,你为何要实行?我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张敌万愕然道:“这算什么?当年岳家军军纪比这严多了。我跟你说,当年我军中有十几名骑兵放马践踏百姓的麦田,都被岳元帅下令处死了,我这算得了什么?”方子安苦笑道:“那是岳家军啊,你这可不是岳家军,你是忠义军啊。怎能想当然耳。”
张敌万皱眉道:“你这是何意?你是认为我做的不对?我就是要将忠义军打造成像岳家军一般的兵马,难道不成么?”
方子安摇头道:“岳家军是朝廷的兵马,兵员充足,装备齐整粮饷不愁,岂是你现在的忠义军能学的?再说了,岳家军的军纪严明,那是基于当时的北伐抗金的情形制定的军纪,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绝非是生硬的军纪。如今你的忠义八字军的情形跟岳家军是完全不同的,怎可照搬过来?你这不是治军严明,你这是太过严苛了啊。”
张敌万冷声道:“妹夫,你是在指责我么?我如何治军,倒要你来指点么?”
张若梅一听话头不对,忙道:“哥哥,夫君,你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吵架。哥哥,子安他是在帮咱们想办法啊。我早上不是跟你说了么?他要给我们出主意,你不是也答应了么?”
方子安皱眉不语,他不确定以张敌万的脾性,自己还需不需要给他建议。看起来,张敌万不仅性子直爽,人还有些固执刚愎。这种人,其实很难听得进人言。
不过,张敌万倒是冷静了下来,开口道:“妹夫,我不是跟你吵架,我是没明白你说什么。我治军严厉,难道不是好事么?”
方子安道:“军纪严明自然不是坏事,从严治军更是战斗力的保证,但也要看什么情形。忠义军的情形我也看到了,听若梅也说了一些。你们现在的处境很是危急,必须要扭转局面,改变策略,而不是一味的追求从严治军这种事。肚子都吃不饱了,你还行严厉的军规,这不是逼着手下兄弟发疯么?这么做迟早要出事。我虽来此只有一日,但所见忠义军兵马人人脸上愁云密布,人人眼神迷茫,这便是前途未卜,不知出路何处的表现。这种时候,最需要的便是温慰人心的举措,而非是什么严规苛则的约束。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么安静到死寂的军营,没见过这么没精气神的兵马。这和我当初对忠义军的想象简直千差万别啊。”
张若梅拉着方子安的胳膊低声道:“别说了,子安,你少说几句好不好?”
张敌万阴沉着脸道:“妹子,你让他说。”
方子安道:“兄长,也许你觉得我多管闲事,听了我的话心里不痛快。但既然你把我当一家人,我便要为你们做些什么。鲁震东确实违反了你的命令出山了,但他出山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想要从金人手里抢些东西来。我听他说了,他前营兄弟吃不饱穿不暖,他身为前营副将,冒险出去抢东西,那必是逼不得已之举。你们军纪这么严,他能不知道后果么?但他宁愿受严惩也要去,那是为什么?还不是觉得需要拼死一试么?人只有在绝望的时候才会这么干,也就是说,他觉得不去也撑不下去了,不如去冒险一搏。正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你既解决不了眼前的困境,又怎能惩罚他们自己想办法去求活的行为?这是不得人心之举啊。”
张敌万皱眉咂嘴,不知什么原因,这么寒冷的天气里,他居然额头出了一层汗珠。
“违抗军令要罚,但是不能罚的这么重。若真是打死了鲁震东,会引发军心动荡的。更何况那鲁震东还抢回了不少战马衣服什么的。他可没因为要受罚而选择逃走或者投敌,这样的人便是你忠义军的忠诚核心人员,这样的人你怎能漠视他的生死,不去变通?我若是你军中一员,见到这种情形,我一定找机会逃走,谁愿意在这里受罪?此刻要做的是温慰人心,给他们希望和关心。让他们觉得,哪怕处境艰难,哪怕天寒衣薄,食不果腹,但人心是暖的,忠义军中的氛围是温暖的,那样你们才能撑过去眼前的难关。”方子安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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