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郎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伯父,难道这中间有什么蹊跷?”
郑大老爷继续喝酒,红着眼珠子道,“我不知道有什么蹊跷,但我知道,就你祖母的谨慎性子,绝对不会把灯油什么的放在有火的地方。就算起火,为什么正房厢房同时着火了?为什么衙门里一个字都不说就定案为走水?大郎,我心里不服气。”
郑大郎平复了自己的呼吸,“伯父,侄儿知道了。”
郑大老爷看着他,“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去寻仇。只是想让你知道,以后在外多留个心眼。这世上的鬼比人还要多,你不知道谁正在背地里悄悄算计你。现在你还是个举人,能力太小。等你以后中了进士,如果有本事,定要查一查当年的真像。”
郑大郎点头。
过了三年,郑大郎的母孝期满了,他辞别妻儿,和几个同窗一起进京赶考。
几年的厚积薄发,他不负众望地地考上了一甲,因为年轻长得好看,被皇帝点为探花郎。
琼林宴上,已经退位的太上皇也来凑个热闹,百官们围着两位皇帝一起逗趣,新科进士们一起作诗奉承太上皇。
轮到郑探花时,老皇帝忽然看向了他的腰间,目光陡然犀利,“你这块玉哪里来的?”
郑大郎立刻跪下了,“回太上皇的话,这是学生的外祖父所传。”
太上皇伸手,“拿来给朕看看。”
郑大郎立刻解了玉佩给太上皇,太上皇摩挲着那块玉,他自己也有一块,长得差不多。太皇太后一辈子都在找儿子,现在已经快九十岁了,还是没找到。
太上皇看了许久,把玉留了下来。众人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敢多问,宴会继续。
郑大郎的心七上八下的,外祖父临终前把这块玉给了他娘,他娘后来又给了他。外祖父没有儿子,本以为这就是一份普通的心意,怎么现在却被高高在上的太上皇发现了?
琼林宴一过,大家看郑探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没过几天,郑大郎被召进了宫,见到了传说中那个快活成祥瑞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没看出什么,只能继续问那块玉,把来历问的一清二楚。
郑大郎不敢隐瞒,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得一清二楚,太皇太后立刻派人去了青州。
没过多久,事情水落石出。他那三十多岁就过世的外祖父,就是太皇太后的亲生儿子。
太皇太后抱着他哭了一场,她可怜的儿子,年纪轻轻就没了,母子两个永远天人相隔。
皇帝很大方,已经逝世的先皇五子封为亲王,其妻魏氏封王妃,还活着的三个女儿都封了郡主,郑大郎他娘也被追封为郡主。
郑大郎眨眼成了皇亲国戚,虽然身份明朗了,他始终记得伯父对他说的话。
二十二岁的郑大郎进了翰林院,努力打磨自己,三年散馆后,他外放到了云南做同知。
二十八岁时,他做了云南省府的知府,连任两届之后,他接下了巡抚的职位。
本来郑大郎从做知府开始,就遵从朝廷的旨意开边境贸易,一直和土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但土人岂能甘心永远被汉人压一头,那年秋天,云南爆发战争。匪首就是当年逃窜的那个许知府,当初放火的人。
许知府老了,眼见着儿子不成器,他就想多给儿子争来一些筹码,扩大自己的地盘。郑大郎虽然不管军事,但他作为云南巡抚,是朝廷放在这里的一枚钉子。他一方面要发展云南的民生和边境贸易,还要看着镇南王府,监督地方驻军。
驻军偶尔的松懈郑大郎看在眼里,对方松懈十次,他会提醒个六七次,尽到义务,若是啰嗦十次,未免惹的驻军首领不高兴。然而,就那么一两次没提醒,姓许的就动了。
郑大郎一直等着他动,他只要敢动一下,就公私账一起算。
许知府想拿下周朝和土人之间那一块无人之地,那是汉人和土人之间的缓冲地带,多少年来双方都不去占领,也不允许对方占领。
许知府要越界,云南驻军也不肯。
镇南王、驻军首领和巡抚一起联名上书,要求驱逐土人。
皇帝震怒,本来许家人当初跟着南安王造反,姓许的跑到土人那里当了匪首,朝廷嫌追责麻烦,也就懒得管他这个帮凶。如今两边开贸易,你好我好这个局面也不错,谁知姓许的太平日子过久了,完全没了过去的谨慎,快死的人了,还想来虎口夺食。
皇帝立刻下令,着云南驻军驱逐土人,并切断土人的一切贸易供应。
有了圣命,云南各方一起动。大家惊奇地发现,郑巡抚居然跟着军队一起动了,说是要监督军队,同时操心军队补给。他官职大,又是皇亲,皇帝也应允他负责一切军需事宜,他要跟着,谁也不能说他不对。
姓许的狡猾,不肯出战,只说自己占领的是无人之地,未犯周朝一寸土地。
云南驻军也不和他啰嗦,直接开打。
土人凶残,但周朝士兵多,且有火炮。姓许的打不赢就跑,然而谁也没想到,郑巡抚一个文人,带着一队人马立刻追了出去。
双方在一处峡谷相遇,郑大郎看着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想到他当年的行的罪恶之事。就因为祖父发现他私挖金矿,他就要烧了郑家全家。就因为外祖父可能是皇亲,他就让徐氏那个贱人给外祖父下毒。
人人都以为刘文谦是因为妻儿惨死而意志消沉,最后一病死了。郑大郎前两年才得知,外祖父是被眼前这个贼人毒死的。外祖父死了,京城来的人无功而返,祖父没有了贵亲,就成了他砧板上的肉。
许知府知道这是云南巡抚,但不知道是故人来寻仇。
郑大郎二话不说就命人往峡谷两边的山上爬去,许知府知道对方可能想从两侧的山上攻击,立刻带着儿子转头就跑。
刚跑到了峡谷口,被另外一队人马拦截在那里,那是郑大郎在军中的至交,知道他和许家的血海深仇,见他追赶许知府而来,禀报驻军首领之后,立刻带人前来支援。
前后有追兵,两侧山上也上去了人。
许知府对天长叹,难道我要亡命于此!
郑大郎也不杀他,让人从两侧的山上倒下了许多桐油,然后对着峡谷中间射了几根火箭。
眼见着许知府在火海里挣扎,郑大郎冷笑,多活了三十多年,便宜你了。
云南驻军把土人往南赶了两百多里路,并关闭了和土人之间的贸易,只和西南诸国继续开通贸易。
又过了几年,郑大郎回乡探亲。
夜里,他和伯父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伯父,我替祖父和我爹报仇了。”
郑大老爷叹息了一声,“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郑大郎什么也没说,光一个许知府肯定不够,还有其他的人呢。
徐氏那个贱妇早就死了,她的大儿子夺了外祖父的家业,听说他一辈子娶了一屋子的老婆也没生出个孩子来。
郑大郎不想杀人,首恶已经死了,这个帮凶,他就留他一命,然后送他一个好儿子。
快五十岁的刘锦南终于有儿子了,他高兴的大摆三天流水席,庆祝儿子的出身。
郑大郎拒绝参加刘家的宴席,他去坟山看望自己的父母。等到了山上,他把人都打发去了旁边,自己一个人跪在坟前。
郑家夫妇的坟头并在一起,当初下葬之时,郑大郎将父母的棺木并排放在一起,起了一个更大的坟头,墓碑也是合在一起的。
母亲得封郡主之后,坟墓的规格变大许多。
他跪在坟前烧纸,“爹,娘,儿子回来了。”
山上寂静无声,他一边往火堆里添纸,一边小声说话,“爹,儿子亲手把仇人烧死了。等他去了,让他给您磕头认罪。”
风吹过,火堆里的火星被撩起,打着旋儿四处散落,有些落在坟头,有些落在地上,还有一些掉在了郑大郎的身上,闪烁了几下之后就灭了,并没有烧着他的衣裳。
郑大郎看着四处飘飞的火星,喉头有些更咽,“爹,娘,儿子会好好过日子的。”
话音一落,风似乎停了,火堆里的火渐渐熄灭。
郑大郎烧完了纸,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他对着坟墓磕了几个头,悄悄回家去了。
当天夜里,他做了个好长的梦。他梦见他娘年少之时,他爹刚中了秀才,爹娘在刘家垂花门那里相遇,他娘哭的痛断肝肠。
他不记得爹长什么样子了,但他知道那就是他爹。他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郑大郎。
他看着爹娘一起长大,成亲生子,那个孩子和自己长得非常像。他像个局外人一样,几乎看完了他们的大半生。等到妹妹出生之后,郑大郎醒了。
他摸了摸枕头,有些湿润。原来娘不是无疾而终,她是去寻找他爹了。
佛前三年的苦求,一千遍默诵经书的虔诚,让菩萨开眼,有了另外一世的平安喜乐。
他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是爹娘不放心自己吗?
三十多年来,他似乎一直执着于父亲的死因,他想要报仇,想要告诉所有人,他不是野孩子,他也不克父。
是了,娘从来不跟他提报仇之事,娘只希望他高高兴兴的活着。
郑大郎忽然释然了,爹,娘,儿子会好好的,你们也要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啊,不行了,作者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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