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然查税收,给了百官们一个措手不及。税收是整个朝廷开支的唯一来源,皇帝重视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因税收数量庞大,官吏们看着从手中过的成千上万的银子,谁能不心动呢。
这一年年的,报上来的税收总是被刮了几层皮。百官们家里妻妾成群,吃喝用度和自己的俸禄严重不匹配,这能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一边搜刮民众,一边从税收上扒皮。
新政推行以来,头两年尚好,后面两年就有些后劲不足。皇帝知道,刚开始他手段强硬,百官们自然老实。现在叛乱没了,灾害也过去了,朝廷看似进入了承平时期,又有人忍不住想伸手了。
皇帝命户部、大理寺联手,不等地方将税务上报,突击去检查。
这一查,漏洞百出。按图索骥,往年的亏空也被查了出来,漏洞似乎越来越大。等牵扯到先皇时期一些已经作古的人时,户部官员立刻收手,火速往京中发奏折。
奏折上牵扯到先皇晚年期间著名的贪污案人员,已逝的陆妃之父陆侯爷、原户部左侍郎、先皇期间几个妃嫔的娘家人,还有几个地方官员。
根据奏折上所写,地方早年的一些亏空似乎是被这些人吃了,但这些证据都在刑部。至于现在的亏空,不用说了,肯定是在职的人吃了,推也无法推。
皇帝让刑部把当初的案宗呈了上来,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查看。
案宗的纸张都有些发黄了,上面的字迹也很陈旧。
皇帝记得很清楚,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光头皇子,陆妃是他的侧妃。
当时他已经有了孙氏为正妃,孙家无爵位,却有很多子弟在朝做官,李家也有中兴之兆,他勉强有这两家支撑。他上面两个哥哥都死了,他排行靠前,呼声很高。
这个时候,陆侯爷忽然把自己的嫡女许配给了他做侧妃。他当时受宠若惊,陆侯家里正值鼎盛时期,子弟众多,家财万贯。陆侯爷本人是文人出生,时任吏部侍郎。但陆家祖上是军人,在军中也有一定的关系。
陆侯爷的嫡女能给他做侧妃,除非他能做太子,不然也有些辱没了。
陆侯爷的说法是,女儿身体不好,做正妻的话,没有能力打理家事,甚至可能连生儿育女都无法完成,请三殿下给她一个容身之所,让她安静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陆氏进了皇子府之后,果然很淡然,整天自己在院子里玩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她才名在外,连正妃孙氏都有些忌惮她,周侧妃更是恨不得早日拔了这个眼中钉。
他偶尔去陆侧妃屋里坐坐,和她一起下棋聊天。他下棋从来就没赢过陆氏,和她说话时也感觉神清气爽。
陆氏不争宠,也不和孙氏争锋,至于周氏,她都懒得理。渐渐的,孙氏和周氏也能容得下她了,一个不能生儿子的女人,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他当时怜惜陆氏不能生孩子,很是照顾她。后来,孙家和陆家一起,把他拱上了太子之位。
他做了太子第二年,没想到陆氏居然怀上了。当时他十分高兴,不管是男是女,她总算能有个孩子了。陆氏也很高兴,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以前万事不过心的陆氏,忽然间变了,她防备着所有人。陆氏聪慧,以前她不想去斗争,现在她有孩子了,使出了所有的手段,保着孩子顺利度过了十个月。
等孩子呱呱落地,居然是个男孩!
陆侯爷很高兴,对他更加尽心了。有孙家和陆侯,他当时的太子之位坐的稳稳当当。孩子出生第二年,吏部老尚书告老,陆侯顺利接替,而此时,陆妃的亲弟弟陆二郎已经在军中做到了四品将领。
谁知道第三年,太上皇忽然就查起了贪腐,迅速拿下了一连串的人,陆侯爷首当其冲,罪名是贪了二十万两银子。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为了给陆侯脱罪,在太上皇门前跪了两个时辰,太上皇连面都没见,打发他走了。
没过多久,陆侯死在狱中。陆侯的两个儿子被流放,其余子弟全部回了老家。
陆侯一死,陆家的万贯家资全部进了国库。
皇帝后来听说,陆侯是在狱中自尽的。受刑过程中,他的指甲被拔掉,手指头被绞断,连双目都失明了。狱吏强行拉着他的手画押,当天夜里,他就一头碰死了。
陆侯和孙家是他的左膀右臂,失了陆侯,当时还是太子的他越发举步维艰。太上皇多疑猜忌,南安王和杜家步步相逼,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安抚陆氏。
陆氏父亲惨死,兄弟被流放,骤然遭受这等打击,她的身子很快溃败了下去。但看着三岁的幼子,陆氏强打起精神,和东宫里的一众妃嫔们周旋。
虽然没了娘家,但陆氏聪慧机敏,在东宫也始终屹立不倒。
可人不能和天争命,陆氏再聪慧,她的身子不行了。五皇子六岁那年,陆氏撒手人寰。
临终前,陆氏托皇帝看顾好儿子,并把儿子托付给了另外一个无儿无女的妃嫔养着。
五皇子失了母亲,养母不受宠,他瞬间懂事起来。
等到太上皇病重,皇帝终于登基了。
大封后宫之时,他追封陆氏为妃,五皇子仍旧在陆氏名下。五皇子的养母吴嫔仍旧不得宠,娘儿两个也算相依为命。
但老天爷似乎要和五皇子过不去,他十岁那年,吴嫔也病死了。
皇帝没有再给他找养母,十岁的五皇子开始独自生存,直到十六岁出宫开府。
一眨眼,七八年又过去了。当初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现在开始想给外祖父家翻案了。
皇帝心里清楚,太上皇要陆侯死,为的还是权力之争。
当时陆家和孙家、李家联手,太子似乎威胁到了皇帝的地位,孙家只是文臣,又是正妃的父亲,没有陆侯那么显眼。
陆侯之殇,大概是他太过耀眼了。四十出头的吏部尚书,又和军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女儿生了太子的儿子,若不除陆侯,太上皇难以安眠。
陆侯死了,背着贪腐的骂名死的。随着一起死的,还有好几个他的追随者。贪腐案一定,他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
皇帝心里清楚,陆侯哪里需要去贪那二十万两银子,把陆家墙角扫一扫,也不止这二十万两了。当年他做太子时,四处周全用的银子,泰半都是陆家给的。
皇帝合上了卷宗,宣刑部、大理寺、户部等多部官员一起,重审当年贪腐之案,对所有证据进行复审,当初的证人重新审理。
此事一出,顿时,满朝之人的眼光都聚集到了五皇子身上。
几位中枢大臣们都知道,陛下本来有意封宣郡王为亲王的。复查陆侯案,难道是五皇子所求?
五皇子始终老神在在的,每天去衙门当差,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休沐日不是在家里陪着王妃和孩子,就是去找诚亲王或者郑翰林说话。
案子越查越深,内幕越挖越大。当年的许多证据被查明,都是子虚乌有捏造的,连一些证人都改了口,说是被人要求那样做口供。
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二十年前的贪腐案真相就露出了水面。
可这真相皇帝还没法公布,能站在朝堂上的哪个不是人精子。陆侯案说白了就是两个原因,一是太上皇觉得陆侯和儿子搅和在一起威胁到了他的皇位,二是太上皇看上了陆家的钱。
皇帝总不能给先皇定罪,只能找替罪羊。现成的就有一个,杜家嘛。
皇帝把黑锅都扣到了杜家头上,太上皇最多只是个失察。好了,两全其美。
刑部官员结案的速度比吃饭还快,一天的工夫,漂亮的结案文书就放在了皇帝的案头。
案子结了,陆家清白了,可陆侯早就死了,他两个儿子被流放,还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下场。
如庄大人这些年纪大的老臣,都还记得陆侯当年的风采。自小习武,中途弃武从文,本来是状元之才,因为长得好看,太上皇定了他一个探花。四十岁就做了吏部尚书,外孙是太子的儿子,文武两道,陆家都能吃的开。
可惜了啊。
皇帝发旨,召陆侯子孙回京。
陆侯的案子清白了,五皇子的亲王之位就没人再提了,他自己也不在乎。
他用亲王之位翻陆家案,太子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样了。陆家重回京城,虽然二十年过去了,多少还能捡回一些过去的人情往来和关系,老五才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忽然又得了这样一个母家,以后势头不小。
但太子目前还没把陆家放在眼里,只要老五肯听他使唤,他也愿意兄友弟恭。
陆家得以平反,五皇子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痛哭了一场。他很小的时候,周贵妃人后耻笑他,他娘是个奸鬼,他外祖父是个贪官。
他始终记得宫里那些宫女内侍们看他时的那种轻蔑的眼神,没有了陆家,没有了生母,他就是个任人践踏的小贱种。父皇若是稍微问一下他的饮食起居,他就会遭受报复。时间久了,他在父皇面前除了说一个好字,再没有别的话了。
当天夜里,郑颂贤拎着两瓶酒来了宣郡王府。
郎舅两个坐在一起,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
郑颂贤问五皇子,“殿下,你心里高兴吗?”
五皇子喝下一口酒,“高兴不知道有没有,反正很畅快。我外祖父和我母妃,不能白白死了。”
郑颂贤给他满上,“殿下有魄力,娘娘也能安心了。”
五皇子的眼睛有些发红,“怀瑜,你说,我用亲王之位换外祖父的清名,值得不值得?”
郑颂贤道,“殿下,你心里想这么做,且做的很好,那就是值得的。我最近也听了许多陆侯爷年轻时的事情,陆侯受冤而死,如今真像大白,世人都会夸赞殿下的。”
五皇子笑了一声,“以后要是哪里再有难啃的差事,怀瑜你还远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郑颂贤笑道,“去呀,自然要去,我还想继续做官呢。陆侯爷四十岁就做了尚书,我做不了尚书,总要混个三品尝尝滋味。”
五皇子哈哈笑,“怀瑜好志气。”
郑颂贤又问他,“殿下,我问你一句实话,有心争夺大位吗?”
五皇子顿时睁大了双眼,“怀瑜莫要胡说,太子已立,国本稳定。”
郑颂贤喝了口酒,双眼发亮地看着他,“殿下,我不是来怂恿你争夺的。而是如今,殿下渐渐崭露头角。等陆家人回京,说不定能恢复爵位。陆家当年虽然被抄家,肯定还有底子在。我就担心,到时候殿下想守拙做臣子,别人也不肯相信殿下了。”
五皇子沉吟了片刻,“此事走一步看一步吧,父皇春秋鼎盛,太子做的也很好,上面还有三哥四哥,哪里就轮得到我。”
郑颂贤又喝下一口酒,“殿下,诸皇子已经成年开府,按照规矩,也该给封地出京了。”
五皇子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怀瑜,你是说让我出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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