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脊背笔挺地站在儿童衣帽间的落地镜前,用圆滚滚的手指头打领结,艺术品鉴课的家教老师还有一刻钟上门,伊莱为他挑选了一套得体装扮,儿童西装裤与小外套板板正正地罩在防尘袋中。
想让爸爸给穿衣服……凯文扁着嘴巴,强忍泪水。
他才五岁,对伊莱充满眷恋与依赖,爸爸总是那么温柔、慈爱,犹如教堂中的圣像……凯文还记得自己在更幼小的时候是如何趴在伊莱温暖的怀抱中向他撒娇的。伊莱用瓷白的手指梳理他的金发,哼唱一段古典乐的主旋律,纤细却有力的手臂托着他,那轻缓怡人的摇荡使小凯文有种置身于舟楫、漂浮在青空与波心中的幻觉。
可惜坏蛋父亲夏佐总是会在这时将咿咿呀呀的小凯文从伊莱怀中揪走,小凯文舍不得离开伊莱的怀抱,干净白嫩的小手和脚丫长了倒刺般死死勾住伊莱,像团揪不开的白胖粘糕糊在伊莱胸口。局面一旦僵持不下,夏佐就会狡猾地戳小凯文的肋骨,使他恼怒地咯咯大笑并趁机将他擒获,团成一团丢进儿童房里,让他和小蓝斯作伴。
凯文当年只知道仇视与自己争夺伊莱爸爸的父亲,可随年纪增长,五岁的小凯文渐渐明白过来,父亲给予他的其实是一种更深沉的爱以及更理智的指引——父亲希望他能早日成为一个强悍、独立的alha,而不是一个只懂得窝在爸爸怀里撒娇的奶娃娃,仅此而已。
……虽然夏佐瞪视着凯文的目光中有一种驱逐和妒忌的意味,像是嫌他的亲生儿子占据了一部分伊莱的爱,但小凯文决定无视这荒谬的错觉。
因为小凯文知道,在这世上你不可能找到一个比夏佐兰德尔更正义、更有骑士精神的存在。夏佐或许不像伊莱那样温柔慈爱,但在他胸中涌动着的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无疆的大爱,他是帝国的利剑与壁垒,他是明亮光耀的太阳骑士,涤荡邪恶、焚尽阴翳就是他的天职——只要看见他地下暗室中密密麻麻的功勋收藏,就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一点。
(父亲甚至将那些寻常贵族一辈子也未必能获得一枚的功勋奖章收藏在平日鲜少有人涉足的地下室,这是否说明父亲在英勇、正义之外,同样有着名为“谦逊”的宝贵品格?)
伊莱与夏佐曾将一枚枚功勋章的来历依次讲给蓝斯和凯文听,蓝斯的小脸蛋儿上全程透着嘲弄,但凯文心绪激昂,小面包拳头攥得死紧,没留意到哥哥的表情。他憧憬着荣耀与战斗,他将未来的自己代入夏佐与伊莱的英勇事迹中——是的,这些功勋章有伊莱的份,这改变了凯文对伊莱的看法,爸爸不仅温柔、慈爱,同时也是那么勇敢、正义,爸爸是一切美德的化身,而父亲是他的骑士。
在凯文宝宝面对功勋墙激昂得不能自拔、浑然忘我的当口,夏佐垂眸,与伊莱,以及身高不到他们大腿根的蓝斯宝宝交换了一个邪恶的眼神,无声狂笑。
地下室壁灯将父子四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夏佐像个寻常父亲一样,用手影逗弄蓝斯,他故意利用光影效果将手指拉得扭曲可怖,宛如魔鬼的趾爪,笼罩在凯文幼小的影子上。蓝斯抿着小嘴忍笑,有样学样地摆出些恶形恶状的诡异影子,伊莱起初对此兴趣缺缺,但过了一会儿,他也矜持地加入了手影捣蛋阵营,墙壁上一时间群魔乱舞,父慈子孝。
当凯文回过神,忽地扭过头,他发现伊莱、夏佐和蓝斯都规矩优雅地站在那里,三双眼睛平静地、齐刷刷地望着他。
……凯文打了个寒颤。
他又想尿裤子了。
但无论如何,小凯文认为夏佐是一位好父亲,他稚嫩的心灵为自己曾仇视父亲一事而陷入深深的愧疚。
而提到错怪,凯文错怪的不止夏佐一个人,他也误解过蓝斯。
蓝斯是凯文的异卵双胞胎哥哥,他们本该亲密无间,可凯文更小的时候有一阵子总是莫名地畏惧蓝斯。
凯文在出生一个月后就被明确检测出了高级alha基因,虽然分化是青春期的事情,但基因在幼年期也多少会发挥些作用。两个孩子长到两岁半时,凯文的块头已足足比蓝斯大一圈了。他学走路早,走得又快又稳,力气也大,可他仍旧畏惧那骨架小巧的、幼猫一样纤弱的蓝斯哥哥。
蓝斯黑石子似的眼珠里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杀意,水银般清澈,却浓稠,它有时会猝不及防地泄露出来,害得早已学会使用抽水马桶的凯文在哥哥骇人的注视下战栗着尿在尿不湿里。
可凯文有时又怀疑那种冰冷的视线仅仅是自己的幻觉。
譬如那天下午,当凯文走进儿童房时,他看见蓝斯趴在地板上,小短腿儿竖着,一跷一跷。他用还不太能拿稳东西的小面包手狠狠攥着一支红蜡笔,恶灵附体般癫狂地在一张绘图纸上涂抹,身旁散落着几支其他颜色的蜡笔。绘图纸上的形状乍看毫无意义,仅仅是些混乱的不规则色块,可那猩红中微微泛出青紫的调色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血管怒张的内脏粘膜,令人生理性不适。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蓝斯啪地将绘画纸翻过去,让纸背朝上,视线凉森森地扫过凯文,像是在用目光切割一块猪肉。
凯文倏地红了眼圈,尿意汹涌,这幼儿中的大块头哭丧着小圆脸杵在门口,无助地感受着尿不湿逐渐变热、膨胀的过程。
可下一秒,蓝斯却倏地换了副面孔,他的神情变得纯真无害,烂漫如天使,他朝凯文伸出一只小手,娇气又矜持地轻叫:“咿呀~垫垫~”
他指了指几米开外的丝绒软垫,示意要去那。
夏天天热,蓝斯的皮肤又格外娇弱,伊莱怕他额头起痱子,给他扎了个冲天的银发辫,像颗翘着小柄的银苹果。
凯文稚嫩的心脏融化得像一滩热黄油,他瞬间淡忘了方才的不愉快,迈开胖腿儿凑过去,用比摸蒲公英种子还轻柔的力道摸了摸蓝斯的银发辫,随即抱起张着小手撒娇的蓝斯。就在他刚刚起身,重心不稳的当口,蓝斯猛地拱了他一下,凯文晃了晃,险些一头撞在儿童安全护栏上。还好没有,他惊魂未定地疾走几步,将蓝斯放在丝绒软垫上,自己挨着他坐在地板上,从背带裤正面的口袋里掏出几颗半融的巧克力球。
伊莱为孩子们制定了严格的科学饮食计划,绅士不应臃肿肥胖,这是礼貌——无论是几岁的绅士。因此巧克力等高糖重油的食品限量供应,且稀少得可怜。好在厨娘爱丽莎与凯文“捏一下脸蛋兑换一颗巧克力”的黑市交易尚未被管家取缔。凯文咽着口水,全神贯注地剥金箔纸,珍惜地舔去纸上黏附的液态巧克力。
蓝斯凝视着他,眼珠黑洞洞的,脸蛋绷得像一张石膏面具。
凯文舔完糖纸,咂咂嘴,扭头,把大块巧克力递到蓝斯嘴边。
见凯文看过来,蓝斯死气沉沉的脸倏地生动起来,眉眼弯起无辜的弧度,他小口舔食巧克力,边吃边用鼻腔发出鸡仔般尖细娇柔的唧唧声——他天然就懂得如何在猎物面前伪装出无害的模样。
没一会儿,一颗巧克力吃光了,蓝斯撇了撇嘴角,小声啜泣:“没有仁仁,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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