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问在《渡汉江》中曾说道: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王黎离家不过两日,却也觉得越近家门情思越怯,越近家门心脏就跳的愈发厉害,仿佛战鼓一般砰砰只响。邺城南永丰大街甜井坊的王家大院,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就站在门口,笑嘻嘻的瞪着王黎。
小姑娘当然就是至儿,大姑娘却并非蝉儿,而是一个二八年华的陌生女子。
那女子瓜子脸蛋,琼脂玉鼻,微微挺翘,肤色如玉,弹指欲破,弯弯柳叶眉下明眸闪闪,灵动而又俏皮,更难得的是她的身量也出奇的高,堪堪与王黎眉眼相齐,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婀娜娉婷。
王黎看着那女子只觉得口干舌燥,半晌也开不了口,但觉的那女子眉眼间似曾相识,与脑海中那道身影渐渐的重合在一起,禁不住的打了一个寒颤。
却听见那女子一声轻呼,“古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兄长莫非也要学大禹去治水吗?”
声如黄鹂初鸣,音似雏鸟轻啼,好似一股清泉在新田淌过。
王黎心里陡然一颤,一阵莫名的惊慌。这还是那个一脸高冷、前倨后恭、满脸络腮胡的黄陵吗?一个顶好的大老爷们,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绝世而独立的北国佳人?
“黄,黄…贤弟,啊,不,黄…贤妹!”王黎看着眼前的佳人顿时手足无措,一张口舌头打着卷,结结巴巴的,差点囫囵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黄陵背着腰,高高的站在台阶上,一双明眸微微闭着上下打量着王黎,似笑非笑,仿佛能够直透人心,嘴唇微微一扬轻轻一撅:“兄长,看你满头的汗水,怎么的,我长得像老虎吗?”
“是…啊…不是!”王黎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暗地里白了黄陵一眼,你怎么就不是老虎了,乍一看见你便觉得头皮发麻心跳加快,还敢说你不是老虎?你们全家都是老虎。
看着王黎的窘态,黄陵抿嘴一笑,露出点点风情。那一笑,却恰似春天里的那一缕清风,吹皱了平静的湖面,也带走了王黎心中的焦躁不安。
“兄长,做客的都进去了,你这当主人的还不去招待,是要在门口喝西北风吗?”
瞧着黄陵那张晶莹剔透的脸蛋上翻起的白眼仁,又见赵云、陈破虏及孙才等人已消失在院中,王黎讪讪一笑,头也不回一溜烟的窜进大门,只留下身后两个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在门口回荡。
“至儿,姐姐带你去玩,你再给姐姐讲一讲你家少主的故事!”
……
书房中,王黎、赵云、陈破虏、余快、孙才和周康等六人席地而坐,各自身前放着一坛酒。
孙才脸色已如常昔,只是偌大的汉子仿佛山一般沉静,眼神中尚留着一丝黯然和挣扎。
“寒冬腊月夜半三更的,喝点酒暖暖身子,也请孙才兄弟给我们讲一讲太平道的内幕可好?”王黎举起酒壶朝众人致了致意,又看了孙才一眼,叹了一口气。
这道伤疤终究还是要揭开的,虽然可能会鲜血淋漓,虽然可能会疼痛入骨。
孙才危坐在地上,也不拿碗,直接端起酒坛一饮而尽,木然的点了点头,眼神中逐渐浮现出痛苦的味道:“多谢大人的关爱能让卑职重返贼曹,卑职今日前来,一是叩谢大人的信任。另一个原因,则是想给大人讲一个故事。”
王黎等人放下手中的酒坛,静静的看着孙才。
孙才却仿佛并不知道已成为群众焦点,又自去开了一坛酒,长饮一口,好像陷入回忆般,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
“在十多年前,冀州邺城有一个家姓孙的普通家庭。家中二老俱在,膝下一双儿女,二老和次子务田为生,老大则仗着一身的蛮劲不时上山打猎砍柴,再到市集买掉换些零钱贴补家用。一家人勤勤恳恳,再加上那几年风调雨顺,就算交完朝廷的赋税,一年到头也还可以落一点余钱。
那一年,孙家老大新娶了一门媳妇,乃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二人情投意合,恩爱无比。那表妹刚过孙家不到半年,就已怀上一胎,肚子滚圆滚圆的,眼见得老孙家将后继有人,孙家老大乐不可支,恨不得将那表妹捧在手心,老孙家见媳妇害喜,更是兴高采烈,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那年九月,孙家老大如往常一般上山打猎,不合猎到一只山猪。那山猪足有两三百斤,孙家老大好一顿高兴,如果拉倒集市上去货卖,哪里还得不到一两千钱,也可给家中一人做一套衣服了。
可是常言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孙家老大只因一时的高兴昏了头,并未注意到那畜生竟还没有死透,走到半路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让那畜生挣脱了绳索的束缚,逃进了当地一家大户的庄园中。
也许是前几年过得太顺遂了,没想到孙家会因一只山猪就此开始败落。那大户人家凭空得到一只山猪,自是喜从天降,怎容得孙家老大前去那户人家索要。因而那大户人家勾结里长和游缴等人,以私闯民宅盗取钱财的罪名,将那孙家老大反污为盗,打算解送官府。
孙家乃独门独户,只有兄弟二人,怎抵得过那户人家人多势众,如狼似虎。眼见得孙家老大要被投入大牢,孙家二老忙着陪上不是,将那家中的财物典卖一番,邀请乡中三老作陪,又赔上了上好的十亩良田,才将那孙家老大救了回来。原来那大户早年间便看上了孙家这十亩良田,这一朝得手,自是喜出望外,才发了发善心,对孙家老大擅闯宅邸既往不咎。”
此时一亩良田约值四五千钱,十亩良田足足值五万钱。仅因那大户想贪图一头一两千钱的山猪,便讹上孙家五万钱,孙家何其不幸,那大户又何其恶毒?
“这大户实在可恶,活该千刀万剐!”
赵云怒喝一声,“砰!”地一声将酒坛砸在桌案上,酒坛应声而碎,酒水四溅。
众人哪里不知道孙才这是借着故事在说自家事,心有戚戚,俱皆同情的看向孙才。
这狗日的世道,王黎摇头叹了口气,这特么的分明就是《水浒传》解珍、解宝兄弟俩的翻版,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大户门第,怎能不让人寒心,怎能不逼人造反?简直就是屎可忍尿不可忍,不,是可忍孰不可忍!
孙才感激的看了王黎和赵云一眼,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道:“孙家原本有五六十亩土地,经此一事五口之家仅剩三四十亩贫瘠之地,一年所获不过三十来石,除去田租,户税,更赋,算赋2等,大概所剩也只有十五六石,人均每天不足一斤口粮。
至第二年之时,孙家长孙的出世则更是让孙家雪上加霜,本来就已捉襟见肘的家底,在交完田租赋税后已然所剩无几。第二年五月,恰逢冀州大旱,粮食歉收,饿殍遍野,阿翁阿母为了能够给长孙节约点口食,离家出讨,结果染病死在途中。
孙家那媳妇刚生下一个胖大的小子,惊闻噩耗刚出月子就动了气患上了风寒,在床上缠绵了月余,连带着孩子一起病死在床上,可怜孙氏一家六口人就因为一只不合时宜的山猪,便只剩下了孙家老大和老二兄弟二人蹉跎于世。
兄弟二人正走投无路间,恰逢一道人路过,劝慰兄弟二人‘天以至道为行,地以至德为家,共以生万物,无所匿,无所私’,‘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又道大汉朝中如今妖孽横行,那大户人家不过是疥癣之疾跳梁小丑不久将自取灭亡,‘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天帝使赤精(子)下凡教我此道’。
那夜,道人指点了兄弟二人很久,才飘然而去。
翌日,便听得那大户人家家主及长子暴毙而亡,兄弟二人知道这是那道人替自己报了私仇,那兄弟二人就这样成了道人麾下最早的一批教徒。因孙家兄弟入教最早,因此得以授以火旗旗使一职,而孙家老二则为旗下队正。那孙家老大得以火旗使以后,更加心悦诚服,日练武功,夜习教义。不久,正逢郡中招募捕吏,那孙家老大便入了贼曹成为一名除贼捕盗的捕吏。”
“那你那兄弟呢,现在何处?”王黎看着孙才叹了一口气。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孙才虽然不是什么捧心的西施,抬起头来脸上却已是满脸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掉入酒中,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我那兄弟名唤孙林,昨夜已死在红枫渡暗窟中!”
哎,曾经三世同堂的孙氏一门六口之家,仅仅因为猎下了一头山猪,便直教江湖中多了一名好汉从此气冲斗牛,愤世嫉俗,人世间再添一位儿郎余生顾影自怜,孑然一身。
众人齐齐叹了一口气,垂着头默默的看着坛中的酒一时无言,只余下重重的呼吸。
注释:
亩:汉朝240步为一大亩,约今0.69亩;100步为一小亩,约今0.29亩,此处为小亩。一小亩良田年产量约为1.8-2石,贫瘠之地年产量约为0.8-1.2石。1石=4钧=120市斤,汉1市斤=0.5斤,1石约为现在60斤。
2田租:三十税一,加上良田的赋税,孙家一年约缴纳田租两石;户税(人头税):每户每年200钱;更赋:成年男子每年300钱;算赋:每人每年120钱。此处换算均按大麦折算,1石大麦约合220-230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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