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幅懂事模样,倒是叫贺顾看的有点心疼了,只是也没办法,还是只得随她去了。
一顿饭用完,送贺容上了回言府的车马,贺顾也没回公主府,只在长阳侯府歇了。
晚上要休息时,贺诚来和他谈了回天,说了说他这些日子在国子监的见闻,说王家二哥如今也在国子监进学,对他很是照顾;又提到威宁伯闻修明之子,也是他同窗,贺诚提起此人时,谈及一桩八卦,大概是他从这位闻家公子嘴里得知,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忠王,要选王妃了。
贺诚提起此事,只是顺口一说,贺顾却因此事怔住了,又渐渐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贺诚见他神游,只当他是累了,便不多打扰,回了自己院子,好叫他大哥好生休息。
贺顾倒并不是累了。
方才贺诚说忠王要选王妃了,贺顾一想,还真差不多是时候了,毕竟太子行一,忠王行二——
而太子也已娶过太子妃了,虽然那位太子妃没什么存在感,上辈子贺顾也见过她,门第不算显赫,但也是清贵书香门第出身,举止落落大方,性情温柔淑顺,是皇帝亲自给太子选的。
大哥已经成了亲,眼下轮到了老二忠王也正常,只是贺顾在意的却不是忠王——
他在想,等忠王选完了……下一个应该就要轮到三殿下……或者说恪王殿下了吧?
贺顾说不清听了贺诚所言,他想到这个事儿时,是什么感受,要说一点不在乎,那是自欺欺人,但其实倒也没有特别伤心,惆怅还要多一些,大概是在心里感叹“果然这样了”,这样的心情。
是啊,三殿下如今已经受封亲王,比起前世已然是截然不同的道路了,以后他还会走的更远,坐的更高,他会有自己的王妃,侧王妃,甚至还会有一群侍妾,给他生儿育女,给裴家开枝散叶,绵延香火。
人家忙着呢,可没空跟他一个男子纠缠不清,就像王二哥说的,断袖是小道,两个男子之间不可能有什么长远未来的,何况裴昭珩还是那样贵不可言的身份。
贺顾不能容忍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越喜欢越不愿意分享,他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当年娘和爹之间插进来一个万姝儿,后来落得什么样的结局如今也看见了,他不愿意毁了别人的人生,也不愿意为了别人毁了自己的人生。
清醒点吧,贺子环,不管他是“瑜儿姐姐”还是三殿下,你都不可能跟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别做白日梦了,宗山也去了,心也散过了,你也是时候和他划清界限了,扶持主君可以,但不该有别的不应该存在的感情了。
不能够在心存幻想。
忠王选妃的消息,就像是一盆透心凉的冷水,在初夏这个繁星点点、略略有些燥热的夜里,把贺顾扑了个清醒激灵。
他不知道三殿下是怎么想的,离去前那个吻又是为什么,他到底什么心思贺顾如今也不想去猜了。
总之他只要顾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贺顾进了卧房,洗漱完毕,脑海一片空白的脱了衣裳上了床,他盯着床帐顶部,出了一会神,良久,却始终还是精神抖擞,没一点困意。
贺顾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眼睛,动作顿了顿,他犹豫了一会,却还是坐起身来穿上了鞋,拿过挂着的外衫,摸出一小块莹白的羊脂玉来。
此刻卧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征野已在隔壁歇下了。
没人知道他此刻的心情。
贺顾低头看着那块玉,神色有些纠结。
在离京前往宗山之前,贺顾便已经发现了,他做那个古怪的梦,似乎和这块玉有着直接的关系。
只要将它放在枕下入睡,梦中便可见到做了皇帝的三殿下。
最开始贺顾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后来他却多少摸出了点门道——
在这块玉带他进入的梦中,他似乎有着一种心想事成的能力,只要他在梦里想什么,便可得到什么。
所以当初,他想有只猫陪着梦里那个凄凄惨惨戚戚的孤家寡人三殿下,就变成了猫;他想知道梦里那个三殿下为何会成了那幅模样,梦中的时光便回溯了;他想陪着梦里的三殿下,让他别那么孤独,便有了身体,能够替梦中的三殿下研墨,坐在他身边打瞌睡,陪他批折子——
这似乎是一块“心想事成玉”,尽管只是在梦中。
可是奇怪之处又在于,为何他在梦中,始终见到的都是这个做了皇帝的三殿下呢?
贺顾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最合理,他觉得一直出现在梦里的,多半便是他潜意识里最渴望的东西,比如之前他盼着三殿下登基为帝,他就能做新皇吃软饭的姐夫,可后来“长公主”不在了,他却一样的还在做这个梦……
承认吧……
承认你贺顾渴望的……早就不是三殿下做不做皇帝这件事,你渴望的只是那个人罢了。
那道士说,这块玉是件法宝,它还真的确是件了不得的法宝。
毕竟再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家财万贯,却也不能因此无烦无恨,人活在世上,就是要伴着贪嗔痴爱恶欲的,总有求不得,总有意难平,谁又能真正的心想事成,所得皆所愿呢?
这是人活在世上,就逃不出去的苦。
可是这块玉却能。
即便只是在梦中。
这样直击内心深处最隐秘渴望的诱惑,实在太大、太叫人难以抗拒,所以贺顾离京时便忍不住带上了它。
之后的日日夜夜,他在梦中和那个做了帝王的三殿下伴着,陪他起、食、卧、坐、批折子、看御花园里新开的月季,看皇城里四四方方的天,云卷云舒,朱红的高墙、琉璃的瓦。
梦中的三殿下是沉郁的、帝王的脾气捉摸不透,贺顾只看得出他不太快活,但那是三殿下,是裴昭珩,是他曾经的“瑜儿姐姐”,是一个吻就能叫他落泪的人。
许是在梦中,心里的**便会被放大无数倍,贺顾无法自制的心疼,他不想看着三殿下这副模样,即使是梦里的三殿下。
可是转头一想,难道不快活的,便只是梦里的三殿下吗?
……难道他便不是借着这个梦,躲避现实里无法面对、无法割舍的人,事,在这梦中偏安一隅,做个懦夫吗?
是贺顾陪着梦里孤家寡人的帝王,却又何尝不是梦里的三殿下在陪着他呢?
贺顾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的陷得越来越深了,他逐渐无法从这个梦中脱身出来,也无法把梦里的三殿下和现实的裴昭珩区分开来看,他们毕竟都是一个人,贺顾心里清楚,正因为知道是梦,他才会借着梦里的这个三殿下,释放他回到现实无法纾解的爱欲和压抑已久的感情。
所以在梦里贺顾越发放肆,越发为所欲为,而梦里的三殿下也果然是“心想事成玉”里的三殿下,他总是会包容贺顾,容忍他所有放肆的行径,梦中的三殿下,在旁人眼里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冷面君王,可却能容忍,深夜里少年趴在他身上放肆的亲吻,啃咬,在他修长、白皙如玉的脖颈上,毫无顾忌的留下一长串殷红色的齿痕——
他也从不躲避,从不阻拦,更加没有责怪过他,他甚至不去问为何贺顾会对他做出这样暧昧的事,也不细究为何有时候亲吻后,贺顾会愣怔的看着他出神,然后没来由的就红了眼眶。
梦里的三殿下从不问缘由,只是会静静的看着他,理一理他凌乱的鬓发,把它们拨到贺顾的耳后,低声对他说:“……别怕。”
于是贺顾愈发深陷其中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贺顾一次又一次的从梦里醒来,尽管白日他在北地的雪原里奔马赶路,劳累不堪,但不论晚上休憩的地方何等简陋,他都还是会忍不住摸出这块诱人的玉——
贺顾的理智,已经敲响了警钟,尽管没人告诉他,他却也隐约感觉到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他不能总是靠一块玉,靠一个梦逃避现实,他应该放下这块玉,甚至扔了它,然后和现实世界的三殿下一刀两断,以后再也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沉溺于梦境并不能使人变得坚强。
道理很简单,要想明白也不难。
可是真要做到,却是难上加难。
直到这次回京前夕,贺顾才下了决心,要试着和这块玉“戒断”,试着和梦中那个三殿下“戒断”。
可他的意志力,也不过支撑他忍了五日不碰它,至于真的把它丢掉,贺顾却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去。
尽管已是初夏,房中却也比白日里凉爽的多,乳白色的月光朦朦胧胧,穿透窗棂洒落在贺顾手中的那块小小的、貌不惊人的羊脂玉上,衬出一种别样的、似有若无的盈润光泽,那玉仿佛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魔力,叫贺顾一望,便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它身上挪开。
来吧,枕着我入睡吧。
仿佛有个声音这么说。
贺顾的目光和神情挣扎了起来,他的额头甚至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他想把这块玉放回去,手抬起又放下,来回几次——
然而良久,意志力终于还是拜下了阵来。
玉被放到了枕下,这次进入梦境,便要迅速的多了。
睡梦是柔缓的,意识朦胧了不知多久,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片刻,贺顾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已经是床榻上长发披落,静静望着他的帝王了。
梦里的帝王已然年过而立,尽管身居高位,这高位却是他踏着血得来的。
他历经无数苦难,登基后又夙夜操劳,是以他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眼角却也已生了细细的纹,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可尽管如此,这双眼尾布了细纹的眼睛,却还是如同月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美得惊心动魄。
他看着贺顾,勾唇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却不知为何,未达眼底。
“子环……”
“朕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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