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珩道:“父皇英明,儿臣的确觉得驸马再娶闻小姐为继室,于他二人而言,彼此都非良配。”
皇帝却摇了摇头,道:“……这便是珩儿不明白朕的难处了,朕也自有朕的考量。”
裴昭珩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垂眸道:“父皇对儿臣的一片苦心,儿臣全都知道,也感念在心,儿臣只是觉得,子环因儿臣本已坏了终身大事,如今他已足够死心塌地,儿臣知晓父皇有意让儿臣日后重用于他,既如此,儿臣便觉得,这桩婚事不该再强逼他应下。”
皇帝却仍是摇头,道:“你和他交心,本不是坏事,但不该因他乱了决断。之前朕误了他的婚事,的确是朕的不是,但那时朕也是无他法可行,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不愿再娶朕也应了,但如今既然闻家这姑娘有这个心思,他们若能成了婚事,日后朕不在了,他正可帮你拿捏住闻家,这门婚事哪里不好了?”
“若是旁人,朕或许还会担心,往后与闻家勾结,反替你留下祸根,养虎为患,但贺顾这孩子……朕这两年来一直瞧着,如今才敢断定没看错他,他待你……有君臣之忠、有朋友之挚,又是个心性纯良,一心为主之臣,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选,比他更适合替你握住闻家,此事正是天赐良机,你可明白?”
皇帝一边说,一边叹了口气,道:“你二哥是个心中没数的,闻家如今也还有用处,不能拔了,可若是留着闻家,他便难免脑子糊涂,不知轻重,要做混账事,闻修明爱女如命,有了贺顾帮你掐住闻家,于你、于你二哥,都是好事,你可明白?”
裴昭珩闻言,只摇了摇头,道:“父皇的苦心儿臣明白,但儿臣以为,若只为此,并不是只有贺闻两家结亲一条路,大局虽重,但儿臣以为,也并不是只有绑在闻小姐一人的嫁娶上才能寻求解决之途,儿臣不愿以此相胁于闻家,亦不愿以此相迫与驸马。”
皇帝越听,脸色沉的越快,到最后已然几乎能滴得出水来,他脸上再没什么表情,只胸膛起伏了两下,忽然将案上的茶盏挥手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寒声道:“朕是对你太过宽纵了,以至你分不清轻重,不顾大局,只管朋友小情,胸中却无为君者之大爱。”
“你出去吧,不要再说了,朕要歇了!”
裴昭珩站起身来垂眸拱手行了个礼,道:“儿臣告退。”
皇帝见他油盐不进,仿佛对自己发的一通火毫无反应,于是更平添了三分怒意,看着儿子的背影又扬声补了一句:“回去给朕好好办你的差事,好好反省,仔细琢磨琢磨今日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便是你大哥忤逆了,也不要以为朕只有你一个儿子!”
裴昭珩一边从揽政殿的殿门门槛踏出来,一边听着君父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外头的宫人都叫着吼声吓得缩脖子,无他,陛下情绪内敛,实在鲜有这样不顾体面,当着宫人的面训斥人的时候。
而且那个被训斥的,还是恪王殿下,这就更稀奇了。
裴昭珩一出来,便在殿门口见到了早早等在外面的王庭和王老大人。
王庭和显然也听到了方才皇帝在里头发的一顿火,对上裴昭珩的目光,神色有些无奈,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是个聪明人……本可不惹陛下生气,这是何必呢?”
裴昭珩朝他微微颔首算是见了礼,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父皇还在气头上,王老可稍待片刻再叫人通传。”
王庭和看了看带着斋儿小步跑近殿门的王忠禄,又把目光挪回了裴昭珩身上,道:“陛下这是气的不轻了……已到了这时候,王爷只要稍作让步,日后海阔天空,何必争一时之气呢?君子忍而不发……”
他这话说的声音极小,除了站在他对面的裴昭珩,旁人一个字也听不见,然而裴昭珩却没等他说完,只是摇了摇头,道:“君子亦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世上倘若任何事都能为了一点旁人眼中的烈火烹油、繁花着锦让步,活着倒也无味。”
裴昭珩最后抬眸看着有些怔愣的注视着他的王老大人,淡淡一笑:“君子有所不让。”
“王老,告辞了。”
便转身施施然离去了。
王庭和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片刻,有些恍然,许久才回过味来,喃喃道:“倒也无怪太子殿下在陛下心中,输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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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得知贺顾要回来,兰宵特意从文盛书坊回了公主府,带着下人上上下下打扫整理了一番,等贺顾到府时,卧房里已然烧了暖暖的炭火。
贺顾其实心里揣着事,并不是容易入眠的状态,可又实在是累得狠了,身子还死沉死沉的,兰宵把床榻布置的实在太柔软太舒服,他一躺下连多想的机会都没有,几乎是后脑刚沾了枕头,便睡得人事不知的着了。
迷迷糊糊睡了也不知多久,隐隐听见屋子外头有人交谈,他也没有醒来,只是皱了皱鼻子,后来也不知睡了多久,总算是被屋子里噼啪作响烧着的炭火给热的醒了,贺顾努力的扒拉开半边眼皮,把被褥踢开了半截。
卧房里的灯火已然都灭了,想是他睡着以后下人进来瞧见才灭了的,只留了窗台前一盏流云灯,隔着蜡纸跳动着暖黄色的火光。
贺顾蹬了两脚,还是觉得热,便想下床去把窗棂支开透点气。
谁想刚一抬起来窗棂,便在外头柳树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贺小侯爷的瞌睡一下子吓醒了,一时被惊得打了个嗝,远远瞧着那个夜色里有些模糊的人影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三……三殿下?你怎么在这?”
柳树下长身玉立的颀长人影,果然动了动,像是在抬头看他。
贺顾只看那人动作,便立刻确定除了裴昭珩再也没旁人,只是这样大冷的天,又是三更半夜的,他站在自己窗下干嘛呢?
他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下人也不通传一声?
贺顾道:“你倒是答应一声啊!”
裴昭珩还是没动脚步,只是走的离窗棂近了几分,这次贺顾就着屋里流云灯的火光看清了他在雪夜里冻红了鼻子的英俊脸庞,立刻心疼了:“你不冷啊!快进屋来,杵这作什么呢?”
裴昭珩站在窗下定定看了他一会,过了两息功夫,果然还是进屋来了。
他一进来也不靠近,贺顾隔了老远便感觉到他身上裹挟着一股寒气,他分明身子已然很重了,却还是忍不住主动抬步靠近他。
而对裴昭珩身上的冷意,则是完全视而不见。
但裴昭珩却后退了一步,收回了要被贺顾拉住的左手,道:“我身上冷。”
贺顾懒得搭理他,这次迅雷不及掩耳的趁他没来得及躲便抓住了他右手,挑眉道:“我就知道你要躲那只,这就叫声东击西,还是叫我抓住这只了吧?”
裴昭珩微微一怔,本来没什么神色的脸上终于没忍住露出几分哭笑不得,低头看着他温声道:“……别冻坏了你和孩子。”
贺顾一边低头朝他冰凉的手哈了口气,一边搓着抬头看他,摇头道:“用你担心这个,我们爷俩好着呢,瓷实的不得了,倒是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怎么上公主府来了,也不叫下人和我说。”
裴昭珩感觉着他带来的暖意,语气也不由自主的一点点软了下去,最后软的一塌糊涂,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贺顾垂着的眼睫,几乎就要忍不住低头去吻他了。
可他还是忍住了。
“……兰宵说你歇下了,便没再叫弄醒你,怎么不睡醒了?”
贺顾道:“火烧得旺,热了就想开窗子透气。”
裴昭珩皱眉道:“冬日最忌贪凉,你还有身子。”
贺顾瞪他一眼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在外面吹了多久大北风了?你怎么不嫌凉?”
裴昭珩一时被他顶得无言,只好垂眸看着他一言不发的做闷葫芦。
贺顾见他这样,又后悔了,自觉不应该凶他,干咳一声道:“今日我看你留下像是和陛下有话要说,究竟是什么事?”
裴昭珩顿了顿,道:“没什么事,只是父皇有些差事交代给我,要离京两三日,很快便回来。”
贺顾道:“什么时候走?”
裴昭珩道:“天亮便走。”
贺顾“啊”了一声,道:“这么快……还想和你说会话,那你要快点回来。”
裴昭珩看着他,点头道:“好,我一定很快回来见子环。”
又道:“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子环若不困,我在此处陪你。”
贺顾道:“你现在知道陪我了,方才又不进来,在树下杵着像个鬼似的。”
裴昭珩失笑,正想说他促狭,贺顾却忽然道:“我想了想,不管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乳名都叫双双,好不好?”
裴昭珩一怔,道:“双双?”
贺顾这次看着他,那眼神一瞬不错,灼热的叫人几乎不敢逼视。
裴昭珩却并不躲开,只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问:“……为什么?”
贺顾摸摸鼻子,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答道:“没什么,就是……他的两个爹永远成双成对的在一块,意思是土了点,但我就是喜欢这个意思。”
裴昭珩沉思了片刻,道:“这是孩子的乳名,意头却是你我的事,是不是有些不好?”
贺顾哼道:“我是它爹,我说好就好。”
裴昭珩再一次被他逗笑,微微摇了摇头,道:“好,子环说好就好,那大名呢?”
贺顾道:“大名不着急,容我这些日子慢慢想着,只是有件事没和你说过,现在正好商量一下。”
裴昭珩道:“嗯?”
贺顾道:“这孩子……我想给他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眼下也不可能和陛下娘娘说咱们两个男人,却能生个孩子出来,我就想着,要不叫他进我们贺家的宗谱……行吗?”
裴昭珩道:“子环想怎么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贺顾道:“这样……回头孩子出世了,我去见陛下,就说……这是我在阳溪时酒后乱性留下的孩子,孩子的娘因着难产没了,陛下仁厚,想必不会苛责于我。”
裴昭珩望着他没说话,目色却有些晦暗。
他这样,贺顾便没来由的有些慌了:“殿下觉得如何……你倒是说句话啊!”
裴昭珩摇了摇头,道:“这便是名正言顺了?”
贺顾道:“这还不够名正言顺吗?”
裴昭珩道:“以后旁人会说他生母卑贱,闲言碎语岂不委屈?”
“而且孩子和子环落在贺家宗谱也就罢了,怎么本王分明出了力,最后却只落得一个‘酒后乱性’……?”
他低声道。
贺顾有点尴尬:“这个‘酒后乱性’说的又不是你……”
裴昭珩点了点头,“噢”了一声,道:“那么本王也出了力,最后却连一个‘酒后乱性’都没落着,和孩子一点关系也没了?”
其实裴昭珩心中倒并不是在意这个。
可能把子环逗得这样面红耳赤,却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骨子里那点一向隐藏着不为旁人所觉察的劣根性,也终于没忍住露了头。
贺顾这次是真急了,瞪眼道:“那……那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说孩子是我和殿下生的吧?我可是个男子,真让人知道了,我这驸马还要不要做人了?”
裴昭珩闻言忍不住低低的笑得停不下来,贺顾被他笑得又恨又羞,差点没忍住要去咬他。
最后裴昭珩道:“有个真正名正言顺的办法。”
贺顾十分狐疑:“……什么?”
他反正是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合适的办法了。
烤了一会,裴昭珩身上的寒气也悉数散去了,便脱了外头的玄色大氅,挂在架子上,跨步端坐在了窗下的贵妃榻上。
这张贵妃榻,说来也和他两个渊源颇深,当初成婚时,“瑜儿姐姐”在这上面小憩,贺顾就是伏在这张美人榻前抬手偷偷去摸人家嘴唇的。
贺顾记性难得好了一次,便立刻想起了那时候的事,脸上愈发挂不住了,正要问裴昭珩究竟有什么办法,却见他拍了拍大腿,抬眸看着自己道:“来这里。”
贺顾有点不祥的预感,但却诡异的仿佛被裴昭珩的话控制了身体,背脊僵硬了片刻,竟依言走过去了。
裴昭珩道:“坐这里。”
贺顾低头看了看,一怔,道:“啊?坐……坐你腿上?可我现在身子沉的很,怕你不舒服……”
然而裴昭珩很执着,看着他一动不动,那眼神意思很明显。
贺顾无法,只好按捺着尴尬依言坐了。
刚一坐下,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贺顾感觉到自己能很清楚的听见裴昭珩呼吸的声音,这下子说话都不由得结巴了几分。
“殿下……你……你到底有什么……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啊……”
裴昭珩扶着他的胳膊,垂眸看着他勾了勾唇,忽然少见的笑得……
……看上去很不像个好东西。
他温声道:“子环求我。”
他说的神闲气定,仿佛在和贺顾谈论什么经义策论,诗文杂记,完全不见分毫局促尴尬。
贺顾怔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立时脸颊“蹭”的一下红成了猴子屁股,结巴道:“怎……怎么求……”
裴昭珩低头凑近了贺顾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贺顾听完无语凝噎了一会,然后就开始转头看着案上的流云灯沉思。
那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他是不是还在梦里没醒啊?
刚才说那浪荡话的……
是三殿下?
是裴昭珩?
难不成这是夜里吹风吹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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