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不见面容,但她哭得这样美,在银色月光下,裙摆如芦苇随风荡起,有种令人心神摇曳的破碎美感。
让美人哭泣无疑是罪大恶极的事。她甚至不需要说话,一滴眼泪就是一柄杀人剑。
这种特殊气场和美的氛围,令宋潜机莫名感到熟悉,进而心生警惕。
他这辈子被许多人当面哭过,也算见过世面,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要被碰瓷了。
下一刻会不会有一群仙音门女修冲出来,将他团团围住,谴责他为什么要恃强凌弱,欺负一个柔弱音修。
青崖书生和世家弟子也会质问他,如何惹得对方流泪不止。
散修和花溪派女修毫无疑问要看热闹起哄。
然后一根筋的死人脸被这事惊动,必会出来主持“正道”。
那他们又要吵架。
宋潜机向后望,疑心这滴眼泪是“五百个刀斧手埋伏帐后摔杯为号”的前奏。
“让道友见笑了。”那女修用衣袖拭去腮边眼泪,“今夜闻此曲,举目见月,不见故里,忽有所感。”
她哭罢,吐出一口气,体态稍松弛。
仿佛原先头顶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提着她脊背挺直,双肩打开,下巴微抬。
现在这根线断了,她立在狼藉战场,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放松下来,露出自然状态。
不是碰瓷就好说,有话好好说。
随对方气场变化,宋潜机也松了口气,安慰道:
“这首曲子,写的便是故里。然花开花落不问花期,云聚云散不问因由,红尘本就无常。”
“红尘本无常……”那女修低声道,“一首风雪破阵曲,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看似睥睨八方,最后只剩一场白茫茫大雪。花月落云曲正相反,花月迷人,占尽风流,细听却是淡淡寂寥。但这两首曲子,应是一人所作,也只能出自一人之手,我说得可对?”
宋潜机怔然。
被听出来了?
《花月落云》是他在千渠种过的地,养过的食铁兽,浇过水的麦子,还有他这一世遇见的人。
他们不是上一世他见的孟河泽、纪辰、蔺飞鸢、子夜文殊,也不是上一世他没见过的何青青、卫真钰、冼剑尘……
一切都不一样了,这首曲是他的今生。
原以为两无干系脱胎换骨,却被一个无名音修后辈一语道破。
修真界果然水深浪险,藏龙卧虎。
对方的无形视线穿透幂篱,紧紧盯着他,定要求个答案:
“道友莫想再框我,风雪破阵曲,我已弹过千千万万遍,日日描摹,刻入骨血。”
语意决绝,宋潜机稍惊,不好,这姑娘恐怕入障了。
何云屏住呼吸,终于听见那个人说:“是我。”
她踉跄两步。
天下最美时,穷尽手段找不到的人。
行到水穷、隐藏身份时却不期然遇到。
她的美名已不在最鼎盛,心境不稳,处境凶险,没有比这时更差的相遇。
但此时他不曾见过她的脸,更不知她的身份,他只认识“何云”。
他们因一首新曲结识,共同御敌。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相遇。
何云,不,应对叫妙烟更准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取这个假名。何青青与绛云,她们本该是敌人,谁会用敌人的名和字。
“我能否问宋道友一些问题?”妙烟声音艰涩,字字铿锵,“道友可以不答,但请不要骗我!”
宋潜机苦笑:“好罢。”
他低头整理阵材。
“宋道友是散修,不知是哪里人?”
“我出身凡人。一个叫平宁镇的小地方,不值一提。”
“你与子夜院监是朋友,不知相识多久了?”
黎明前最深的夜覆盖四野,远处传来兽吼阵阵、水流轰鸣。
宋潜机略一迟疑,实话实说:“许多年了。”
妙烟脑海里莫名闪过另一个人的影子,指甲刺痛掌心,心绪澎湃。
千渠名震修真界,不是小地方。修士寿元长,宋潜机与子夜文殊在华微宗相识,区区三四年,远称不上“许多”。
不是他。
幸好不是他。
“今夜你是故意的,你留在这里,想解子夜文殊危局?”
“是。”宋潜机又用刀鞘挑起地上一块阵材,苦笑道:“何姑娘就问到这里吧,再往深处问,我是不会答了。”
“说来不怕道友笑话,我遇到你之前,一遍遍弹风雪入阵曲,常想作曲者是多大年纪,是男是女,住什么地方,练什么功法,平时喜欢干什么。”妙烟走近两步,“今天见到你,原来你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宋潜机抠了抠刀柄:“姑娘应当失望。”
人总会将遥不可及的东西神化。
“不!虽不相同,然,始愿不及此。”妙烟说出这句话,自己先怔了。
他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长相平平,穿着不合身的法袍,晃着借来的雪刃刀,气质也不如何高贵,有点散漫的散修习气,却不是真无赖。
看谁都像看花月,眼中不见美丑,又能为了救朋友,千山万水地赴危难。
只有宋寻这种人,能写出那两首曲子。
宋潜机心想,这女修聪慧且沉稳,听曲一遍即可引导师妹复奏;又下得苦工,能将一首曲子练习无数遍,如此却在仙音门中寂寂无名。
她年纪尚轻,怀才不遇,想来因此郁郁不得志,才被风雪入阵曲拖入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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