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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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里的年, 是天家锦绣繁华里的百戏、歌舞,丝竹管弦,但众妃嫔聚在一起, 最爱说的还是咸福宫的笑话。

宫里甚至兴起了互送牛乳点心的风气。

因六阿哥的满月宴, 皇上要往圆明园去,各宫主位就提前送了六阿哥满月礼给纯妃,然后拍拍衣裙随着圣驾一并到了圆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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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爷修整圆明园是花了大心思的,曾道:“秦有阿房, 汉有上林, 唐有绣岭,宋有艮岳,吾虽不行奢靡之事, 但亦有圆明园。”之得意之语。

毕竟先帝爷是个完美主义兼强迫症, 要做就做最好的,半点不让人糊弄, 很少有官员能在雍正爷眼皮底下摸鱼。

他老人家连爱犬的狗窝狗笼都要亲自设计, 并且不断改进折磨了内务府一年有余。更何况他本人常住的别苑, 自然更是百般设计了图纸,命工部与内务府用心督造, 终成万园之园圆明园。

皇后在紫禁城住长春宫,往圆明园后住的是长春仙馆。

贵妃则入住万方安和馆。

高静姝喜欢这处院落。彼时正是淅沥萧萧落着雪花,飞雪有声, 正好落在万方安和馆的一片竹林中,格外像书中描绘的“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

自打来到这里,高静姝从未觉得心里这么安静过。

她长久的坐在窗边, 隔着壁嵌玲珑木架望出去,只觉万方安和馆布局幽邃,曲折有致。兼之飞雪碧竹,苍冷青翠之气扑人眉宇。往院落外看去,亦不是宫道红墙,而是园林精巧,琅玕森然,水木明瑟,雅洁可人。

紫禁城跟这儿比起来,顿时就显得又逼仄又压抑。

高静姝原本还觉得自己钟粹宫四室一厅的大房子很够用,可见了这万方安和馆,顿时都不想再回钟粹宫了。

怪不得打雍正爷起,每年都要在圆明园盘桓数月,实在比宫里住着舒适的多。

据说皇帝所居的九州清晏外,大宫门五楹,门前左右六部三院以及内务府各处都设有办事所,几乎就是微缩的皇城,住在这儿也丝毫不耽误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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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圆明园,皇后的笑容似乎也比在紫禁城里明快一点。

高静姝坐在她下首,叽叽咕咕跟她说起自己留在紫禁城的宫女,仍旧风雨无阻给纯妃送牛乳之事。

皇后含笑听后才道:“不说她了。倒是你额娘今日递了折子进来,说是身子痊愈,想进来给你请安,本宫已经准了她和你妹妹明日进园子。”

高静姝眼睛一亮:“多谢娘娘。”

两人还未及再说话,便听外头报皇上驾到。

皇上不是自个儿来的,身后跟着的除了李玉,还有福禄寿喜四个太监,一人手里拎着两盏琉璃花灯。

晶莹剔透的琉璃灯体上,烧着栩栩如生的花枝,宛如花叶旁逸斜出,从灯中绽放开来一般。

“今年御窑厂里,唐英带着人共烧出来十二对花灯,只有这四对上佳,旁的多少有些瑕疵,或是晕色,或是花枝形态呆板。朕都瞧不上,就索性没拿来你们瞧——倒是弘昼正巧在一旁,说他不嫌弃,要拿出去给人瞧,便将另外八对都抢了去了。”

皇上话语中似乎在责备和亲王胡闹,脸上却带笑。

雍正爷子嗣少不说,还曾经冰冷酷炫地亲自把儿子过继出去(弘曕),更严重的就是开除出黄带子(弘时),所以皇上现在唯一硕果仅存的正经兄弟就是和亲王弘昼。

和亲王是个疏荒落拓的脾气,在京里晃来晃去地惹事,皇上也不计较。有这样一个弟弟,才越发显得他是圣明君主。而且时时宽宥一下这个皇弟的小错儿,还能体现一下自己的孝悌之情。

皇后深知皇上心意,笑意温慧:“和亲王就是这样的孩子脾气,也是皇上待他亲厚,他在皇上跟前儿才亲近自在。”

然后又夸这四对花灯:“难得是样式精巧,难为这花不局促在灯上,倒是枝叶舒展,等亮起灯烛,一定好看。”

皇上跟皇后说话素来觉得极为省心,好像字句都合拍似的,于是颔首道:“这对牡丹的自然留给你。”

然后又转向高静姝笑道:“见者有份,其余的贵妃先挑吧。”

剩下三对儿是芙蓉、梅花与芍药。

高静姝指了芙蓉:“这个。”然后又指了芍药:“和敬公主喜欢芍药。”

皇上抚掌而笑:“你倒是会替朕分派,朕已然给和敬烧了两对玉兔灯。”言下之意,这些花灯是赏给主位嫔妃的。

高静姝一时没有领会皇上的言下之意:“公主都十三啦,皇上还烧给她小兔子。”

皇上似笑似叹:“是啊,一转眼和敬都到了可以许人的年纪。”见皇后难得面露紧张,皇上就安慰道:“朕就这一个女儿,自然要多留她两年。从圣祖爷起,宫里公主就出嫁晚,留到双十年纪也是有的。”

皇后这才舒了一口气。

皇上便指了这芍药灯道:“既然贵妃这么说,朕也不能小气,这对芍药花的就留给和敬玩吧。”

皇后含笑:“臣妾替和敬谢过皇上——只是今儿一早大阿哥就来寻着和敬一同骑马去了,等她回来,臣妾叫她去九州清晏给皇上谢恩。”

皇上微不可见的蹙眉。

大阿哥永璜的生母在皇帝登基前就过世了,被追封哲妃。

虽是庶出,但永璜到底是皇长子,正统礼教向来是无嫡立长,满人入关久了,也难免学起了汉人的礼教。

于是皇上对这个皇长子面上不大显,其实心底颇为看重。

心里对永璜就比对旁的儿子标准严格,此时听说就不悦起来:年前他考永璜一道策论,永璜答得就极平常。此时不说加倍用功,居然一到圆明园便先寻了马带着妹妹出去撒欢起来,这般惫懒如何成事!

心中便记下一笔:等过了元宵定要将几个阿哥的师傅叫了来提点一番。

只是当面并没有露出心意。

皇上登基多年,早已修的面上八风不动。将这样不快的心思在心里转过一回,又若无其事收敛起来。

甚至见贵妃颇有兴致地看那对梅花灯,还笑道:“这株雪里红梅烧的也极漂亮,难得有种清逸的风骨,朕原以为你会喜欢这对灯。”

高静姝歪头打量:“雪里梅花,格外清寒,皇后娘娘,您觉得这幅图像不像娴妃?”

皇后细看了看,唇边笑意加深:“这傲雪寒梅虽有风骨,却仍是花朵的柔弱纤美之姿,娴妃为人,不像花,倒更像雪地梅花树下插着的一把宝剑。”

寒光凌冽的锋利,刚不可折。

高静姝拍手而笑:“娘娘形容的极是。”

见话说到这里,皇上还只是含笑,丝毫不提将这对灯送给娴妃之事,皇后不由一叹。

娴妃生的有种英姿飒爽的美,虽说不太和皇上喜欢的那种娇柔之态,但美就是美,皇上原也是很能欣赏的。

娴妃入潜邸不过半年,皇上就登基为帝,因娴妃出身满洲大姓又是先帝亲赐的侧福晋,皇上虽没给贵妃位,却也给了妃位,还赐住翊坤宫,可见看重她人品贵重。

起初娴妃也是颇得皇上青眼的。

可娴妃与皇上之间似乎总差些缘分,两人言谈颇似君臣对奏毫无亲昵,且娴妃脾气刚硬,别说不会撒娇,就是正常说话都像是御史劝谏,听起来简直是铁骨铮铮一条硬汉。

不知道的,以为她跟皇上是魏征与李世民呢。

皇上渐渐地也就淡了。

娴妃为人又不喜邀宠,皇上对她淡下来,她举止反而更加刚强自重起来。

有一年皇上在她宫里多喝了两杯酒,第二日起来随口玩笑了一句:朕在你这里难得破一回例,倒是险些误了早朝。

原是调笑的,谁知道娴妃立刻跪了请罪,说臣妾未劝阻皇上少饮,坏了规矩,臣妾有罪。并且自罚了三个月的月例。

顿时把皇上顶到了南墙上无话可说,自己没滋没味,还来跟皇后抱怨了一回。

从那后,皇上去娴妃处就更少了。

倒是太后极喜欢娴妃重礼数又格外稳重的性情,颇为给脸,于是娴妃索性就按着自己的步调过自己的日子,恩宠对她来说,似乎没那么重要。

高静姝不知皇上曾经被娴妃拿规矩怼过,此时还仰着脸问道:“皇上,这对灯不给娴妃吗?旁人也不配这雪里梅花了。”

皇后不及阻止,好在皇上也不生贵妃的气,只是点了点灯上的梅花:“梅花傲雪,朕的公主也该有这份傲气,便一并给了和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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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嘉妃坑完纯妃后的好心情,在正月十二日后,全部消散不见。

四对花灯,三对在皇后母女处,一对在贵妃处,她作为跟来圆明园的妃位,觉得甚是没脸。

对着自己心腹宫女紫云抱怨道:“皇上也忒偏心了!眼里除了皇后和贵妃还有哪个?纯妃未跟来圆明园,这四对灯,原该皇后、贵妃、娴妃与我四人一起分的,或是只给皇后也罢了,咱们都是妾室不敢争,可怎么偏又给了贵妃!”

一打开话匣子就有些止不住:“还有那重华宫茶宴,总共十八个座位,富察氏竟有两人位列在场。皇后的伯父历经三朝位高权重也是该当,可皇后的弟弟傅恒才多大?二十来岁的年纪,就做了内侍卫统领大臣不说,竟还跟诸位大学士一起位列重华宫茶宴!皇上真是偏足了心!”

“再有高家……”

说来嘉妃倒是更恨高家,因她金家和高家都是内务府包衣出身,皇帝一登基,高氏抬旗了,而她生了个儿子后,金家却还在原地踏步。

于是望着被抬旗的高家,真是羡慕的眼里出血。

紫云忙劝道:“娘娘且看日后呢,您到底是有四阿哥的。皇后娘娘自己的嫡子没保住,空有一个女儿,贵妃更是从来没生养过,苦日子在后头。”

嘉妃摆摆手道:“罢了,你不必用这些没意思的话劝我,难道我是纯妃那样的蠢货不成?八字没一撇,就冲出来当出头鸟跟贵妃别苗头,叫皇上这般不痛快。纯妃这回也是白生了个阿哥,一点子脸面也没落下。本宫可不干这样的蠢事。”

不过说起自己的儿子来,嘉妃神色稍霁,终是有所安慰。

然而霁到了三日后,又晴转多云转暴雨。

正月十五日夜,皇上在前朝赏宴后,回后宫与皇后一起奉太后往‘山高水长’看烟火。

合宫其乐融融。

然而正月十六晨起,皇上就忽然翻脸,将诸位皇子的教汉课的师傅,教满语的谙达以及伴读的哈哈珠子,照料起居的乳母等人都训斥一番,又训诫诸皇子用心读书务正,再不许放纵贪玩。

竟连生母处都不许皇子多去。

嘉妃一闻此讯,就像是被晴天霹雳劈中了脑袋,从未这般难过,忍不住躲在屋里哭道:“我十月怀胎养下的儿子,打满月后就被抱去了乾东五所,若没有皇上的恩旨,每旬才能见一回,一回也就一个时辰。”

她伸出一只手:“我每天都掰着手指盼着他的生辰,我的生辰,冬至、过年、万寿——这些日子他才能回我宫里待上一日。”

“原本皇上不太计较,若是本宫求一求,一月总能多见两回四阿哥。可现在,皇上要抓皇子们的功课,只许生母每月初一十五见一回!我生他一场,难道母子情分就这样浅薄吗!”

吓得宫女来捂她的嘴:“娘娘这抱怨的话可说不得。况且皇上是对诸皇子寄予厚望,才命在阿哥所一并养育,一应功课都是皇上亲自安排人教导。若是如圣祖爷时,妃嫔的第一子都要送去旁的高位嫔妃那里养育,岂不是母子情分更淡。”

宫里人人都知道,孝恭仁太后跟雍正爷关系那样冷淡,都是雍正爷自小认了旁人做母亲,没在德妃膝下,反而跟在孝懿仁皇后膝下长大的缘故。

嘉妃这才止了泪,是啊,儿子出息最要紧。况且被皇上亲自管束,总比成了旁人的儿子强。

本朝的家法,虽不比明朝前期,无子的妃嫔要殉葬这样惨无人道,但却另有一种残酷。

后宫女子一旦生下阿哥公主,低位嫔妃的子女多半按照皇上的旨意,被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或者如当今皇上一般,为了避免母子情分过深,将来后宫前朝沆瀣一气,再现九龙夺嫡的惨状,阿哥公主们一出生就一律交由阿哥所的嬷嬷们照管。

横竖就是要亲娘告别。

高静姝听了都替她们觉得戚戚然。

知道纯妃满月后也要将孩子送走,她都没有为此幸灾乐祸。

同为女子,她能想象,从当娘的那里带走孩子,实在是世间最锥心之痛。

柯姑姑见她听说此事后,坐着郁郁寡欢,还以为贵妃在伤感自己膝下空虚,无一儿半女。

于是便屏退了众人,上来劝道:“从前娘娘心胸不开,身子日虚,自然胎气难以凝聚。如今娘娘放宽了心,又有林太医这样的国手好好调理,还愁日后没孩子?据老奴所知,别说娘娘还不足三十,便是三四十岁上有孩子的妇人也比比皆是。比如主儿的额娘,高夫人便是儿女双全的有福之人,二小姐不就是夫人三十六岁上才生的幼女吗。”

高静姝心道:论起妇产科常识来,那你可有点班门弄斧了。

柯姑姑见她还是不开腔,越发劝道:“嘉妃娘娘生子是二十六岁,愉嫔娘娘是二十七岁上才有了五阿哥,纯妃娘娘更是比您大两岁,这不,才诞下六阿哥。所以您的年纪生子没问题,只别急才是。”

高静姝一怔,不由道:“是了,皇上的后宫妃嫔里,晚育的倒是多。”

二十六七岁,在现代是合适的婚育年龄,可在古代,可就妥妥是晚育了。嘉妃和愉嫔竟都是服侍了小十年才有了第一胎。

柯姑姑阎王一样的脸上露出了隐秘之色,她靠的更近了。柯姑姑深知面对贵妃,你不要跟她绕弯子,否则她可能就跑偏了,于是直接道:“奴婢从先帝爷起就服侍在养心殿,男人嘛,各有各的喜好——咱们皇上并不太喜欢年轻姑娘。”

高静姝震惊的看着她:又来了,又来了!车姑姑又出现了!

柯姑姑说的口干舌燥,高静姝还亲自给她递了个贡橘——自打上次的蜜柑事件后,皇上格外赏了她两碟蜜柑不说,内务府也深谙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的道理,拼命给贵妃送柑橘,于是高静姝这里水果颇为泛滥。

姑姑见贵妃亲手给她递橘子,还有点感动,于是说的更详细了,甚至还练笔带画,令高静姝听得叹为观止。

她到底是学医出身,其实许多生理知识是明白的,之所以听得这样津津有味,就是想看看古人的车,到底能开到什么程度。

谁知越听越面红耳赤:我错了,我还很浅薄。在这方面,古人绝对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直到林太医来请平安脉,柯姑姑才意犹未尽的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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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太医是男子,且林太医还是个生的不错的男子,所以每回太医来请脉,一定都是在正厅,门户大开,院子里的宫人就算听不见林太医说话,也得都能看见林太医的举动才成。

高静姝遗憾想到:果然跟电视剧里不同,要给皇上带个绿帽子实在是难度很大。

太医有人盯着,而侍卫更不必说,从不能落单行动。哪怕是傅恒,每次奉命去长春宫拜见皇后这个嫡亲的姐姐,都有公公陪同在侧。

寻常宫嫔别说想给皇上头顶添一抹绿,当真是难如登天。

此时柯姑姑在就更磊落了,她本就是御前的人,她自己在这儿一站就够了。

高静姝近来确实又有些不适:“林太医,大约是元宵节那夜赏烟火赏灯睡的晚了,这两日我都觉得胸闷气短。”

林太医把完脉,颇有魏晋风度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躬身道:“娘娘心思阔朗后,果然身子好转了许多。只是娘娘自幼就不强健,还要善加保养才是。”

高静姝心道,古代贵女的运动量摆在这里,谁都强健不了。

于是便问道:“那本宫日常多出去走走可有益处?”

“自然是有的,娘娘多活动一二,比吃药还强呢。”

得了太医的金口,高静姝准备开春后,加大自己的活动量。

一时木槿进屋来回,有两个宫女违背规矩自行出了门。柯姑姑立刻变了脸色杀将出去:反了他们了,居然还敢在她眼皮底下做耗!

屋里便剩下木槿在近侧。

她对高静姝道:“今早奴婢便发现了这两个宫女鬼祟,现在才说,也是为了让林太医给娘娘带句老爷吩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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