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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托马斯·黑斯汀斯对于美利坚的第一印象是——这里到处都是各种颜色的黑人。
有黑沉如最暗的夜幕的黝黑,有像热可可似的漂亮的巧克力色,还有极少数有象牙般耀眼几乎跟白人相近肤色的混血儿。
从法国出发的乘风破浪号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缓缓驶进了佐治亚州萨凡纳的港口。码头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人,充满各种气味——廉价香水、劣质发蜡、棉布被汗水打湿后经过人的体温蒸发产生的体味、女人卷发上装饰的鲜花或者假花的香味……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白人、黑人,各种肉|体的气味。
打从出生就没离开过巴黎、一句英文也不会说的男孩子睁大了眼睛,以一个刚刚发现了新世界的孩子的眼神,打量这个真正意义上的“新大陆”。
这使得年幼的维克多对于这片陌生的土地,产生了一种固有的印象即这片土地上到处都充满了这种既鲜活又庸俗的人类。
他完全不知道他的母亲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的。
男人们都长得很健康,即使看起来是个绅士,也有粗壮的胳臂,和泛着红光的脸庞;这里的女人还穿着巴黎两年前流行的服饰,当然也有着巴黎女人所没有的健康的粉红面颊;还有那么多的黑人——各种漂亮的、丑陋的黑人。
他们说着维克多听不懂的语言,大部分人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神色,太太们敏捷的从花边帽子下快速的抬起眼帘,扫视黑斯汀斯太太束得过分纤细的腰围,以及华丽长裙上图案新颖的蕾丝花边,以及她骄傲矜持的面孔;先生们则颇为技巧的将视线从黑斯汀斯太太半露的胸前掠过。
黑斯汀斯太太毫不在意。
5岁的维克多几乎记事起就对那个每天只在午餐时候才能见到的漂亮女人感到困惑不已。黑斯汀斯太太每天中午才起床,晚餐通常与人有约,而要到凌晨才返家,夜夜笙歌,乐此不疲。
在保姆怀中长大的维克多一直以为,每一个做母亲的都是这样的。
当他听到比他年长1岁的表亲凯蒂骄傲的说,每天晚上,她的妈咪会给她读一段有趣的小兔子故事,并在她额头印下一个甜甜蜜蜜的晚安吻,这个话题引来了儿童游戏室里孩子们的一致兴趣,维克多才意识到,原来他的妈咪,才是最不正常的一个。
黑斯汀斯太太对外声称,自己的丈夫黑斯汀斯先生在一次海难中不幸身亡,可是无论是在客厅还是卧室,没人见到过那位所谓的黑斯汀斯先生的相片。
维克多也对自己的父亲从无记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长成一个可爱乖巧的男孩子。
约瑟芬·罗毕拉德仰起头,被造型夸张的装饰着蕾丝花边与半宝石的帽子遮挡住的小脸露出了半张,正迎着美国南方明媚的午后阳光,透映得她肌肤莹白,而那张小巧的红唇却又鲜艳得好似花园中最美的红玫瑰。
她恰到好处的微微笑着,红艳的嘴唇弯成优美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但自幼接受的良好教养又不允许她冒失的开怀大笑,可她又不想掩饰从中得到的欢乐。于是,这笑容使得她的精致脸庞像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宝石,美得动人心魄。
她身旁的年轻绅士无疑是这么认为的。
同母亲隔着十来步,由女管家詹金斯太太牵着手的维克多·托马斯·黑斯汀斯,微微皱起他小小的眉头,试图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仅仅是这个他一点都不了解的国度。
他还太小,对他看到的绝大多数事情都还不了解。
他的面前站着一位从英国来的绅士。乘风破浪号徜徉在大西洋的时候,头等舱的男性旅客基本没有人能抵挡约瑟芬的魅力,当然也包括这位绅士。这个青年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作家,长相说不上俊美,但也能称得上端正。
年青的英国绅士蹲下身子,用一种慎重的态度,向维克多伸出了手,“再见,维克多。”他说的法语并不算标准。
“再见,狄更斯先生。”维克多·托马斯用母亲教给他的贵族礼仪,同样神情庄重的回答。
查尔斯·狄更斯笑了笑,看了看面前这个年幼的男孩子,随即微侧身体,看向阳光下那个闪耀着钻石般光芒的美人。
轮船刚从法国启航,约瑟芬就任性的恢复了自己的本姓罗毕拉德。这是一个法国姓氏,在萨凡纳有显赫的声名,拥有半个城市,是举足轻重的大家族。
少女时期的约瑟芬是个难以约束的女孩子,过于活泼好动,习惯我行我素,这让她的母亲伤透了脑筋;15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决定将她送回法国,好让她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淑女。可令人失望的是,不到两年的时间,在没有经过父母同意的情况下,约瑟芬成了黑斯汀斯太太。
鲁莽冒失的约瑟芬在太过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突然成为了一个小婴儿的母亲,这件事情吓坏了她。她不敢抱孩子,婴儿的啼哭使得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她吃的很多,紧接着又全部吐出来;她丰美的金色秀发差不多掉了一半,体重下降的吓人。她得了日后被我们称为产后忧郁症的病,但在当时,只有从萨凡纳一路跟着她来到巴黎的女管家詹金斯太太能够照顾她。詹金斯太太对她的女主人宣布,世界上再没有比一个失去美貌的女人更悲惨的事情了,区区小婴儿,根本不算什么问题。
詹金斯太太给小婴儿找来了乳母,使得襁褓中的维克多不至于因饥饿而死(因为需要保持身材,约瑟芬不愿意亲自为孩子哺乳);给女主人找来了一个性格开朗语言有趣的女仆;为女主人重新找了一个裁缝,以及一个厨艺非常棒的厨子。
约瑟芬有丰厚的年金,过人的美貌,所以虽然人们对她年纪轻轻就冠上寡妇之名感到惋惜,并在背后略带鄙夷的认为她压根没有一个寡妇应有的自觉性,可因为她的阔绰,人们还是很愿意参加黑斯汀斯太太的宴会的。
罗毕拉德家族的本家亲戚们对约瑟芬完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
他们管不了她,她自己的父母也管不了。维克多只见过一次外祖父母,他们倒是非常喜欢他——一开始不太喜欢,约翰·c·罗毕拉德甚至不愿意抱他,但是,后来,他们差不多要把他从母亲身边抢走了。
查尔斯·狄更斯向约瑟芬·罗毕拉德告辞,并彬彬有礼向她的护花使者寒暄告别。他只带了一口行李箱,轻松的一只手拎着箱子,保持着英国文艺青年的翩翩风度,昂然离开了码头。
菲利普·泰伦特收回目光,说“罗毕拉德小姐,您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不。谢谢你。”她伸出手,手背向上。
菲利普·泰伦特微微笑着,在她手背上吻了吻。
他握着她的手的时间似乎过久了一点。
罗毕拉德家的马车早已停在码头广场上,一个年轻的黑人青年懒洋洋的靠在车旁,嘴里叼着一根牙签。这种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浪荡子风格在美国南方庄园的高级男仆中很是流行,大概是认为这种举止十分富有魅力,可以迷住那些从未离开过大宅的年轻女仆。
菲利普·泰伦特坚持要求等到约瑟芬的男管家找到罗毕拉德家的马车、送她上了车,这才彬彬有礼的告辞而去。
“你还好吗?”约瑟芬望着年幼的儿子。小男孩长得十分秀气,小小的圆脸儿,鼓鼓的腮帮子,皮肤白皙,一双蓝色的眼眸灵活转动,打量着马车里的陈设。
“我很好。”小孩儿规规矩矩的说。
孩子很乖巧,但可能是太过乖巧了,反而失去了一些孩子的趣致。她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孩子相处,哪怕这个孩子是她的儿子。
“到了外祖父家,要开始学英语,知道吗?”她跟维克多的对话一直是平等的,将他当成一个能跟她对话的小大人看待。有点客气生疏得不像是母子。
维克多点点头,“好的,妈妈。”
车门关上了,车窗又太高,他看不见窗外的景色。
罗毕拉德家的宅邸是一座略显陈旧的殖民时期风格的三层楼,祖父皮埃尔·罗毕拉德去世后,父亲约翰·c·罗毕拉德继承了家族财产,是个富有的财主。
约瑟芬小姐的卧室在三楼。
黑人嬷嬷唠唠叨叨,“俺的小姐,您可算回来啦!俺把您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就像您走的时候一样。还有小少爷的房间,要俺说啊,小少爷可是整个萨凡纳最乖的小少爷咧!”
黑嬷嬷看着约瑟芬小姐长大,对小女主人爱护备至,成了家里第一个赞扬她的美貌的人,小女主人得到了黑嬷嬷最多的关心和热情,就连小男主人都比不了。
离家数年的小女主人明显对黑嬷嬷的热情有点淡漠了,她随意的问“太太把维克多的房间安排在哪里?”
“在太太房间旁边,太太不用出房间就能见到小少爷。”
“你带维克多过去。詹金斯太太,你跟我来。”
黑嬷嬷似乎有点惊讶,但还是顺从的带走了维克多。她想着小姐一定是因为多年没见她,所以显得有点陌生了,当初太太没让她跟去法国,她听从太太的安排。现在小姐回来了,还带回来小少爷,她觉着小姐跟几年前走的时候大不一样,长大了,变得更美了,而且也做了母亲,那么小姐肯定会变的。
小姐不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任性的小姑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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