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胡璐依旧努力每天写。他信坚持就有希望,或许哪天就说动几个师兄弟出山,或许哪天他的爹爹师伯就改变了主意。
就像当年,他当上宛城县令以后终于有资格给天子写信,就开始一封一封地写。
虽然有很多封最终都石沉大海,可却有几封某天突然就被天子看到了,然后他就奇迹般地被调入京城委以重任得以去江夏修建了水坝。
甚至今日还得了天子单独召见。
面见天子是在下午,但早早胡璐就换上了白『色』的官服在家等,饭都吃不下。
工部的老大还特意带了几个人,一路把他送到宫门口:“皇上人很温和、好说话的,年轻人你不用怕。”
胡璐进了皇宫,走过玉道,见到了天子。
天子年轻又俊朗。胡璐虽然早知道他没比自己大几岁,可见到真人时还是被惊艳了。就是这个人,短短十年将大夏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带回到欣欣向荣的康庄大道上。而他竟然还并非想象中殚精竭虑的样子,而是二十八九岁一身少年气,有一双平静明亮的鸳鸯眼。
宴语凉:“啊啊!朕终于见到胡爱卿了!”
宴语凉:“江夏之行爱卿辛苦,朕一直听工部众人说起爱卿。胡爱卿多才多艺、什么都会,实真是大夏千古难见的人才!不过朕之所以觉得胡爱卿好,不仅因为爱卿治水有功又会铸币治陶,朕最钦佩的,还是爱卿一腔热情!”
胡璐上书,其实以前也上了许多次。
宴语凉不确定自己失忆前是没空看、没注意,还是看到了但苦于国库没有钱只能置之不理。可尽管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了那么多次,此人依旧不改初心,一封一封信最终引起了他的注意。
“胡爱卿,朕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胡爱卿。”
“胡爱卿是不是……其实是天机坊中人?”
“天机坊一直都在的,是不是?”
看胡璐那惊愕的眼神,宴语凉就知道他果然没有猜错。
自大夏建朝数百年来,江南一带一直有一个叫做天机坊的民间门派。门派鼎盛时门下弟子百派之多,其中精擅农业手工、制砖制瓷、蜡烛纸张、兵器□□、纺织染『色』、制盐榨油、采煤冶金之门派传人无一不有,技艺巧夺天工,连工部都经常请他们帮忙。
但是后来,在大约三十年前的宣明年间,宴语凉的父皇刚继位不久的时候,天机坊便遭到丞相澹台荣焉迫害。
老天机坊主被迫害致死,门派更是被澹台氏重兵围堵、付之一炬。
大火以后,从此大夏再无天机坊。
这场冤案更因为澹台氏只手遮天,整整三十年未能平冤昭雪。
直到锦裕三年,宴语凉诛杀逆臣澹台氏昭告天下以慰冤魂,当年天机坊遭受的迫害冤情才为众人所知。
在那以后,宴语凉其实也曾经多次命人探寻过流落民间的天机坊弟子。这几年,大夏百废待兴、极缺能工巧匠,可数年偶尔探寻到了一两个疑似之人。都不肯承认自己是天机坊,也坚决不愿意出山。
直到宴语凉拿到胡璐的奏折。
二十四岁的民间少见什么都会,这当然不太合理,除非他背后有一大堆能人异士什么都会、又愿意教他。
宴语凉:“前几年,落云国云锦在大夏人人争相购买,而江南的蚕锦因为绣工不如云锦一度滞销。后来江南制造局的人跟朕说,有天突然去了个高嗓门的大嫂给他们改了织机,从此蚕锦就能轻易绣出比云锦更复杂的纹样了。可那人改完就走也不知去了哪,银子都没有要。”
“那人也是你们天机坊的人,是不是?”
胡璐:“陛下说的应是下官的二师娘,专攻织锦刺绣。”
宴语凉:“天机坊果然还在。”
胡璐:“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三十多年前天机坊被焚,但幸而坊内都是能工巧匠,修建时早早就做了机关密道。
虽无辜惨死了不少人,却也有很多得以从密道逃走,从此隐名埋姓居于山野,至今已避世有三十多年。
一直都在,只是再也没有人愿意出来了。
胡璐今年才二十四,当年那场浩劫还没有他,但他爹、他的师父师伯们都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了亲人挚友,三十多年来饱受冤屈折磨。
胡璐虽生在乡野,但打小家里好玩的东西就特别多。
爹爹做的会动的木狗木马,大师伯的丹青,小师娘会飞的竹子鸟儿,师叔给打造的银锁银镯……
好玩的东西虽多,但师父师伯家里个个都穷得很,经常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所幸后来他爹爹长得周正,成了城里的富豪地主婆也就是胡璐他娘路夫人的赘婿。
路夫人也是一个奇女子。
从不觉得他那个一天啥正事不干、不会赚钱、就知道埋头捣鼓木头傻赘婿没用,反倒觉得他做出来的小玩意十分新奇有趣。
反正家里又有钱,后来干脆胡璐他爹这边一大家子全靠路夫人接济,成天做各种有趣的东西给她玩。
师父师伯说,当年火烧天机坊之事让他们看清了大夏『奸』臣当道、无可救『药』。因而余生只求独善其身,再不愿去管那浊世。
虽也教了许多儿子女儿徒子徒孙天机坊的精湛技艺,却也只是为了让手艺流传下去。师父们很顽固的,让他们一个个发誓绝对不许出山。
所有弟子都发了誓,胡璐没发誓。
倒也不是他特殊,实在只因他是天机坊小辈里最没本事的一个。他爹嫌弃他不愿收他为徒、师伯师娘许他蹭课却也不准他拜师,一来二去就这么成了漏网之鱼。
胡璐其实也羡慕他的师兄师姐们,个个都能老老实实坐得住,跟着师父潜下心来研究好一门手艺。
不像他是啥都喜欢、啥都想学,结果就是天机坊里各派本事他学了,而且都会,但没有一样专精。
按照胡璐他爹的说法,这小子就是心浮气躁、又喜欢显摆。
虽然术业不精,但小小年纪就成天喜欢去城里乐于助人,一会儿帮铁匠指点锻造、一会儿替麦农防治虫害,城中人人称他“小神童”,他却没少挨他爹的揍。
他爹:“管好你自己,少管闲事!如今世道昏暗『奸』臣当道,你以为你一点小聪明又真的帮得了谁?”
胡璐年纪虽小,但觉得他爹说的不对。
世道好不好跟帮助别人有关系?如果大家都像他爹一样明明有本事却藏着不见人,世道不只会更差了么?
终于锦裕三年,锦裕帝诛权臣澹台氏,天机坊沉冤得雪。
那天他的父亲叔伯们开了一坛三十年的老酒。可大醉一场之后日子,山野乡村的日子依却旧是老样子。
胡璐不明白就去问他爹,如今沉冤昭雪了,咱们不就可以再出山好好光大天机坊么?结果他爹把他痛骂了一顿,说外头都不是好东西,不想再被烧一次就谁也不准出门,你尤其不准去!
结果胡璐不听话,锦裕五年,在娘亲的掩护下偷偷去报了个科举。
可惜他家从小只教工匠技巧不教圣贤理论,他只中了个乡试,后面就真考不上了。但乡试中第在小破地方也算是个人才,他又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于是宛城县衙的活儿就找上了门。
他爹举着扫把满院子追着他揍,又把他关小黑屋。他娘一顿劝说,他爹最后才把钥匙丢给他:“逆子,要走就走,反正你又没本事,咱老胡家儿子一共七个也不差你一个!”
“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胡璐就去了宛城县衙,五年时间因啥都会而步步高升,从衙役当上县令后终于有资格给皇帝写信,于是又天天写信。
他和他爹不同,他没有觉得大夏无可救『药』。在县衙当官每一年都能收到清清楚楚的文书规划、银两预算。在他看来朝廷如何建设江山步步清楚明晰,一直在努力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连他们这偏僻的小小宛城也不曾忽略。
这么些年,胡璐除了写信给皇帝,就是天天写信回家。
鼓动师父师伯,鼓动师兄弟出山。可惜师兄弟们都从小被教得十分听话,只有一次师兄偷偷给他回了一封信。
【胡璐师弟:师父(胡璐爹)说了,除非当今有朝一日圣上代宣明帝亲自向天机坊低头认错,否则他一生都不会准我们出山入仕。】
宴语凉:“宣明朝『奸』臣当道,使得天机坊诸位蒙受三十多年的冤屈,朝廷确实责无旁贷。朕愿代父皇一一登门致歉。”
胡璐忙说:“陛下不用!”
不需要去道歉。胡璐比谁都了解他那一家子,他爹虽说不问世事,但每次岚王打仗赢了收复失地,他都骂骂咧咧偷偷买酒。
他师伯也是,说是绝不出山,但胡璐上个月在江夏水坝开工没几天,就收到师伯的信把他痛骂一顿说他图纸太菜给家里丢脸。
随后便派了他厉害的几个师姐过来帮他。
江夏帮忙修水坝的官员还羡慕他年纪轻轻小娘子娶了一堆,天天有人陪。
其他的师叔师娘也一样,看不惯织造局丝质太差去给人改织机的,看不惯军营养马不会去教人养马的,可又怕同门知道,经常都是做好事不留名。
“师叔师伯他们的『性』子就那样,惯常的口是心非了。要下官说,朝廷只需要找几位工部的能工巧匠去与他们切磋切磋,多来几次,他们就会出山了。”
毕竟天机坊的人一直那样,技不如人肯定要拜师学习,如果技高一筹又总是忍不住好为人师。
宴语凉:“胡爱卿,你再多说一点!”
他真是后悔没早点召见这位胡爱卿,早知道全部天机坊都在此人背后他肯定早去抢人了。锦裕帝素来擅长抢钱,然而抢钱肯定没有抢人爽。
有了胡璐,他真是得一人可得天下了。
于是宴语凉拉住胡璐,生生就聊了一下午,一直聊到很晚,把这三十年天机坊在哪里、会什么都『摸』透了。
一直聊到岚王从绿柳营都回来了。
庄青瞿:“……谁在里面?”
云飞樱儿:“就是陛下下午召见的那个胡卿。哎,陛下与此人聊得投机,聊得晚饭都没有吃。”
庄青瞿:“哦?”
云飞樱儿就见岚王微微眯眼,一甩袖子大步进去了。
“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工部胡水监。”
想不到山野村夫生得还挺白净俊俏,很有点年轻十岁的土味徐子真那个感觉,好好打扮打扮应该也能看。
胡璐之前没见过岚王。
先是被此人一阵香风一身织金玄衣冷峻清雅给惊艳了,继而不禁默默疑『惑』,这得是个什么厉害人物……也不跪拜也不行礼,进皇帝寝宫如入无人之境?
还把外衣脱了:“阿昭,我饿了。”
当今皇帝名讳确实是宴昭,但这!这究竟?!
岚王这么一说,宴语凉也觉得饿了,他才发现跟人家聊得都那么晚了饭都忘记吃。
庄青瞿:“正好,胡卿留下来一起吃顿便饭。”
胡璐:“这……是!”
天机坊弟子众多,路夫人从小就教胡璐要克己复礼,漂亮师姐的小手不可以随意牵,师兄师弟同样不行。
但这大美人到底是谁?!居然在皇宫里抓着皇帝的手就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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