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面挑衅,洪师兄脸上的笑容淡了,“小子无礼。”
林稚水眼皮抬也不抬:“孤儿缺仁。”
“噗。”林稚水的同窗们纷纷忍笑,有几个还向着林稚水对口型:对得好!
真不愧是本届学试第一,瞧这对对子利索的。平仄相对,还骂了对面是“孤儿”。
师兄抬手拦住姓洪的,“怀中,莫气。”
洪怀中往手心敲了敲扇子,动作又急又快。“我不气。”他顿了顿,讥诮:“毕竟,我总不能指望学试作弊的人,口里留什么德。”
师兄微微睁大双眼:“怀中!你答应过我,这事没有定论,绝不往外传!”
“吟想,你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明明那么多证据指向他作弊,你还非要等院长他们出一个判决。”
“可是……”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们的兄弟情深。”两位师兄齐齐向林稚水看过来,少年那双时时拖曳绮丽笑意的桃花眼,犹带冷意:“作弊的事情,麻烦你们拿一下证据。没有证据,我就不客气了。”
一个文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声,被打上作弊的名头,那真的是万人唾弃。
他们……不,是那位‘吟想师兄’,想要搞死他。
那就不需要手下留情了。
洪怀中:“证据?这次第二第三名的文章都贴出来,只有你的文章没有,还不算证据?”
“你十年没学习,甫一醒来,就拿了第一,置其他苦读的学子于何地,还不算证据?”
“寇兄说了,你的文章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还不算证据?”
那些师兄师姐们投注在林稚水身上的眼神,逐渐变得鄙夷不屑。
他们小声谈论:“十年前他才五岁吧,哪怕打娘胎开始学习,也就五年,凭什么比过别人。”
“连文章都没有贴出来,该不会是院长他们也在怀疑,但是苦于没有证据,又不忍心因为一点怀疑就剥夺他的文名,才容许他入学吧?”
“定然如此!否则,他的文章怎会半丝灵气都不曾有!”
听上去真是证据确凿,就差个官方认证了。
林稚水半敛眼睑,懒得跟他们争口舌之快,开始思索,如果他要求开启“文斗”,等会儿写什么文章比较好。
——直接实力碾压,比任何争辩都有用。
然而,林稚水的沉默在其他人眼里,更像是少年被千夫所指后,不知所措,不懂为自己争辩,像一只小刺猬,团起柔软的肚皮,用尖利保护自己。
再回想起方才他踢皮毱,眉眼间尽是轻狂风流的率性模样,对比如今的“小可怜”,反差感直接激起了别人——特指林稚水的同窗们的同情。
一来就打压他们的师兄师姐,和帮他们出气的同学,算哪边还需要想吗!
林稚水的同窗们气笑了。
在场的谁不是文人?谁不会几句口诛笔伐?
“哈!说了那么多,我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证据呢,原来都是你的臆想!”
“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我吟诵先人妙句,瞪我作甚?还是我哪里背错了?”
“污蔑他人文名,不仁;没有确切证明,支使同窗过来闹事,不义;明知家国渴求人才,不顾多年苦读,先生们的培养,国库用于学子们的花销,肆意拿前途作为赌注,不忠;空口质疑长辈们的判断,暗示他们舞弊,不孝。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也值得你们替他出头?”
哇偶,这帽子扣得过大了。众人纷纷看向说话的这人,对方理直气壮地挨个看回去:“他们能分析,我也能分析,寇渔不满,直接让他来找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陆嘉吉!我爹是陆山!”
金光县县令的名字,就是陆山。
而他,就是之前骂脏话,张口一句“狗的”的那个。
其他人一阵无语:你都这么说了,谁敢来找你啊?金光县这样的地方,一个县令,足够只手遮天了。
陆嘉吉嘿嘿一笑,猴儿似地蹿上桌,踩着案板,俯视一圈:“我跟你们说,林稚水,还有这一年进学的学子,都是我陆嘉吉庇护的,找茬之前,劝告你们多想想,自己家里有没有偷税漏税,干过缺德事的!”
“陆师弟。”师兄拱拱手,似乎才找到说话的机会,心平气和地提出想法:“各执一词终归不是事,不如问一问丁先生,相信先生能给出一份答案。如果是冤枉了林师弟,我愿意负荆请罪。”
林稚水撇撇嘴,心说:好浓的茶香。
如果真的是那么想的,早就拦着那个洪怀中了,而不是在一旁多次做出欲言又止的苦恼模样。
然而,缺乏社会经验的陆同学,并不能精准看破师兄的面具,反而神色缓和:“徐师兄,我们都知道你脾气好,他们肯定是硬把你拉过来的。你也不想给林稚水找麻烦,如果不是姓洪的嘴巴不留门,这没根没据的事儿,根本没法传出来。”
徐吟想又一次拱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陆嘉吉:“林稚水,我们请先生给你洗刷冤屈,怎么样?”
丁先生哼了一声,“现在倒是想起我了?之前吵成那样,怎么不想想还有个先生在呢?”他再好的脾气也不是用在这时候的。
学子们又是赔礼道歉,又是保证再没有下次,丁先生才用勉勉强强放过他们的语气:“林稚水的事情,我并不知情,我那几天恰好有事,请了假。”
徐吟想半垂了眼,“啊……真是太可惜了。”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中心,扬声:“各位,请听在下一言——这事到底关乎个人名誉,没有定性结论前不要外传,须知流言猛于虎,万一查出来不是,林师弟的文名也被损了。”
洪怀中自言自语:“反正排名第一的文章没有灵气,我是不信的。”斜瞥林稚水,“当然,我见识短浅,或许是生了异象呢?”
——多少人一生都没见过生异象的文章,古书里亦没详细记载,理所当然的,以为异象肯定环绕作者周围诞生。
林稚水冷不丁开口:“你考进来时,排名第几?”
洪怀中“唰”地展开扇子,慢悠悠地摇晃,“不才,第三名,灵气二尺一。”
“寇渔是多少?”
“第二名,灵气二尺二。”
“那谁是第一?”
徐吟想微微一笑,洪怀中用扇柄轻敲他肩头,“这位——灵气二尺八,前年的小状元,可是一骑绝尘啊。”
徐吟想:“小状元万万称不得,怀中,你可折煞我了。”
洪怀中不以为意:“有哪里称不到了?我看,你也只是比内舍那位斋主差一线,差他的原因,不过是皇城资源好,名师多,真站在同一地方,他比不比得过你还两说。”
徐吟想又是微微一笑,把想要谦虚,却又觉得多次推诿太打朋友脸的心情演绎得活灵活现。
林稚水随意地拿起桌上的笔,随意地说:“不需要等院长那边为我澄清了。”
“我看,不如就他和我文斗,我要是赢了,选一个:要么我没作弊,要么他那次学试作弊了——”在指间旋圈的毛笔猝然而止,软白的笔尖遥指徐吟想,少年扬扬下巴:“怎么样?”
徐吟想带着笑意,平缓地述说:“这不公平,我比你多学了十个月……”
陆嘉吉也急道:“林稚水,你冷静,徐师兄除了是学试第一,还拿了两次私试第一,只等下个月十五,第三次私试举办,拿到第一,就能直升内舍。”
换而言之,就是成绩稳定的学霸。
林稚水听了,只是笑笑:“不敢?”
徐吟想叹气,摇头,仿佛在宽容闹脾气的小孩:“那就比比吧。”
寒冷的冬天,砚水都结冰了,丁先生作为裁判,亲自去买了新的墨水和纸笔过来,没好气道:“够公平了吗?”
林稚水偏偏头,笑盈盈:“谢啦,先生。”
师兄面庞半笼进阴影中,眼角弯弯:“很公平。”
巧合的是,徐吟想一身蓝衣,宛若天空溶成水滴,融落衣衫,和林稚水灼灼红裳相对,一左一右坐着,泾渭分明。
丁先生:“虽然你们都知道文斗是什么,我还是该按例说一遍。”
“读书人以文相争,文斗止戈。请——”丁先生撮土为香,朝天一拜,“北斗为证。”
太阳黯淡了。
云雾之上,突然亮起一颗颗辰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曲折如斗,近紫薇宫。
又一颗颗褪去颜色,在薄绡似的雾中隐隐约约。
天下学子齐齐抬首。
“居然有人开启文斗?是谁?”
丁先生的声音飘来,竟有三分冷漠:“点亮北斗七星多数者,胜。”
林稚水与徐吟想相互作揖,“请。”同一时间执笔,宽大的袖袍滑下,仿若流云低垂。
林稚水略一沉吟,决定写包拯。
历史上,包拯的形象其实属于谏官,他的断案能力,更多的是民间传说。但是,林稚水要描写的就是被神化破案能力的包拯,那位“铁面无私辨忠奸”的开封包青天。
——还有比破案高手,细节分析才能绝顶的包青天,更能体现出作者的文笔吗?
众所周知,推理文费脑,而他总不能在华夏古代背景写一个福尔摩斯。
“却说,开封有位包青天,日间审阳,夜间审阴……”
根据古代人民喜闻乐见的情节,林稚水先安排了个鬼魂喊冤,包青天为鬼升堂的开头,再玩个经典的倒叙推理——先从鬼处得知凶手是谁,然后由包青天在现场细节里找出证据,最后,将凶手送进牢房。
收尾时,林稚水想起徐吟想欲毁他文名的恶毒心思,牙尖咬了咬腮帮子。
他记仇!
笔尖沾了沾墨,继续往下述写。
“展护卫道:‘你在想什么?’”
“包公叹气,道:‘我自受皇恩以来,断过大大小小案件,或为情,或为名,或为利,杀父害母,伤友弑妻。今日方悟透一句话——’”
“畜生变人一万年,人变畜生一念间!”
银钩铁画,墨迹入木三分。
随着最后一句话写上,原本三尺二的灵气,倏地暴涨到四尺一。
林稚水放下笔,侧头,直面徐吟想的双眼。
原来对方也刚好写完。一前一后,也不知道是谁前谁后。
随后,天道传音,念读文章。
“余祖开基于魏国兮,派殷繁而四布……”
看来是徐吟想先停的笔。
写的一首叙事诗。
开头这句意思是:我祖先开创基业封魏国公,族人众多并且向四方散发。
随后介绍了一连串的族史,到他这一代,隐居于金光县。
“……观诗书于童年兮,入外舍于弱冠。”
“……荷孙阳之特识兮,奇其才而启佑。”
说自己从小念诗书,弱冠之年考入图南书院,得到伯乐赏识,对他的才华感到震惊,开导佑助他。
天道将此诗传于天下,徐吟想的文采的确不错,赢来了不少学子的赞誉。
智星天枢,亮。
“……所内美而量之兮,戒皇天以秋毫。”
囚星玉衡,亮。
已经亮了三颗星了,这在文斗的历史上,也是少有的一幕。
陆嘉吉心神不定:“林稚水他……行吗?”
陆嘉吉强打精神转头,想要用眼神给予鼓励,待看清林稚水那边情况时,胳膊肘一滑,撑着脑袋的手险些往前扑摔。
林稚水身旁坐了个人,身材魁梧,面庞漆黑,额头生着一轮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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