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县令收到林稚水的信件时, 关起门愣了好半天,然后叫人打了一盆冷水来。
寒冬腊月,天冷水凉, 陆县令“噗”地将脑袋扎进水中,冰凉刺骨的水冲刷过头皮,浑身一个激灵,搭在盆沿的双手乍然收紧。
模糊的视线里,陆县令似乎看到了随着囚车一同回来, 却只能等到落叶归根的女孩头颅,那个小姑娘,和他家囡囡年岁差别不大。
寒水浸白的头皮下, 是快要炸裂的脑仁。
“哗啦”一道水声,陆县令用力拔|出脑袋,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从旁边挂架上扯来棉巾, 胡乱擦拭湿漉漉的面庞, 头发滴滴答答垂落水珠,在地板上积出小水洼。
“来人!”他高声召进来亲信,“去准备下面这些东西……”
如果这算是丧尽天良,那就百年后由判官来怒斥他的罪恶吧!
头皮被冻得生疼,陆县令往外走的步伐却异常坚定。
*
狼洞主被单独关了起来, 重兵把守,牢房冷清,墙面长满了霉菌和青苔, 作为犯妖, 自然没有人来清洁墙面这一服务, 她闲得无聊, 白日里总喜欢用指甲去刮墙体。
听见明显的脚步声时,她抬起手,五指顺着头发往后边一拨,露出雪白的脖颈,狭长的眼眸轻轻勾起,似笑非笑地瞥过去,“瞧这阵仗,是要把我拘去哪儿?”
女妖阴魅,更是有一把狼的纤纤细腰,勾着那双浑圆长腿,直令血气方刚的兵卒们呼吸加重,唯有陆县令面不改色,冷肃着声音:“自然是去你该去的地方。”
兵卒们顿时回过神来,面红耳赤,简直想要抽自己一巴掌。接下来便再也不敢心猿意马,发挥了钢铁直男绝不怜香惜玉的风范,找条绳子把母狼妖双手捆缚,拖着去了小黑屋,推进去后,把绳子解下来,把门一关,从头到尾目不斜视,不说一句话。
狼洞主进了小黑屋也不见害怕,望着黑洞洞的四周,混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大刀阔斧往地上一坐,“在这么冷的天里,还找得着一间屋子过夜,真是好运气。”
没有人回答她。
狼洞主没往心里去,往常也没人搭理她。
就是……她往四周扫视,这新牢房也太黑了。
狼妖蹲下去,贴着地面一点点摸,在房间里摸到了撇在地上的一丛稻草,一张烂被,还有一个净桶,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东西了。
她扯了扯嘴角,平心静气地躺到稻草堆上,把被子一裹,闭眼睡觉。
醒来时,依旧昏天暗地,分不出白天黑夜。也不似之前那个牢房,稍一抬眼就能看见不远处站岗的卫兵,防止她逃狱。
狼妖这里摸摸,那里站站,净桶每天有人收,到了饭点还有清水菜食,想要娱乐还能自己变狼在那儿跳上跳下,自觉生活怡然自得。
慢慢的,这种心态在黑暗中一点一点被磨灭。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没有人影,没有人声,在她不故意弄出响动的时候,唯二的声音,就是她的心跳和脉搏。
咚——
咚咚——
可怕的从来不是身体上的折磨,而是精神上的。
狼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小黑屋里呆了多久,寂静的黑暗中,时间也没了意义。
“来人——”她喊着:“有没有人?”
“来个人?人都死光了吗?”
没有人来,却有一根铜管从门外伸了进来,似乎是防止她看到人影,分散了注意力。
然后,是陆县令的声音:“妖之初,性本善,与人交,心存善,卯正醒,巳初睡,不酗酒,不嫖赌,不食人,不逞凶,爪磨平,齿藏匿,知妖秘,对人言,与妖族,不暧昧,思人族,忠人皇,驯顺从,听教化……”
狼妖:“?”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她没有出声打断,直到陆县令念完后,才哼笑,“脑子进水了吧?以为这样念两句就能驯服我?”
陆县令依旧没有和她交谈,也没有继续念其他的。
狼妖耐心等了一会儿后,“喂!”
没有人回答。
“喂!不会真的走了吧?”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的回声。
狼妖蹦起来,往之前有声音的地方摸去,什么也没摸到,还砰地撞到了额头。
再之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多久?
两天?
三天?
十天?
狼妖焦躁地拿双脚丈量室宽,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墙面被她的利爪刮了三五条长痕,头发也被她揉得乱七八糟,整头狼散发着一股子烦躁的气息。
意图到这样子对方也不会继续说话后,狼妖往地上一坐,撑着双腿,眼睛死死盯着之前伸进铜管的地方。脑子里开始勾勒——
那里是门还是窗?如果原先有光的时候,是不是能看到一根根长栏杆杵在那儿,墙面上挂着火把,将栏杆的影子拉长到地面,分割成一格一格的光?
是不是还会有人站在牢门不远处,在她吵闹时,过来敲一敲门柱子,不耐烦地让她别吵?
*
陆县令出去批了大半天的文件,才召来亲信:“那狼妖现在怎么样了?”
“回大人,那狼妖先是说了几句话,而后莫名其妙发狂,在牢中制造吵闹,发现无人理她时,才开始安静。”
陆县令又具体问了话语里的内容,还有吵闹的情况后,心头一跳。
……和林公子说的大差不差。
林公子还说,吵闹是正常的,黑暗会滋生生命的恐惧,总忍不住发出一些声音来壮胆。接下去不需要做太多事情,任那狼妖发泄就行。
想起了一件事情,陆县令连忙问:“死囚都准备好了吗?”
亲信点头:“大人放心,都准备好了。割的小腿肉,人没死,还能留着行刑那天。”
陆县令捋了捋胡子,笑容欣慰,“事情交给你办,我才放心。”
*
狼妖只觉得自己要疯了。
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到她想发疯!
她冲外面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行不行!”
没人搭理她,就好像把她遗忘在这片黑暗中一样。
到了吃饭时候,沉沉的脚步声响起,托盘“嗒”一声放进牢中,狼妖嗅了嗅,和往常一样,是白水配馒头。
——那还好,听说人族的断头饭才有肉。
这么一想后,狼妖又忽然升了一丝念头,怎么就不是断头饭呢?
念头刚出,狼妖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好死不如赖活着!否则,刚被关进人族牢房当天,她就一头撞死了。
吃完牢房,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传来大声的“珰——”响,狼妖浑身一震,耳朵也抖了几下,然而一声响后,便没了声音。
这是在搞什么?
狼女困惑,却没有人来给她解惑。
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后,她再一次听到那声“珰——”响,依旧没有人来为她解释。
如此一两次后,狼女明白了,“卯正醒,巳初睡”,这是给她点明的睡觉时间!
“呸——”狼妖往净桶里啐了一口,想得美,还想控制她?她偏不干!
这头母狼故意和响钟对着干,卯正过后才开始睡觉,巳初之后,掐大腿也硬是让自己醒着,还大肆嘲笑关押她的人,“蠢货,不是想要我摸不清时间吗?如今我还能不知道数着钟声算日子?”
往后就更明白了,卯正到巳初的这段时间里,会有一次陆县令三个字三个字来念长文的声响,卯正点和巳初点会有响钟,饭点时会有些微的动静,托盘放下的声音,轻微的脚步声,其余的,再没有外来的动静了。
狼女本以为知道了时间,自己会好过些,可每日里还是那么难捱,每一次呼吸都是漫长而痛苦的。
她开始学会了拔头发。
满头的秀发,丝丝缕缕,细腻柔长,缠在指腹上,感受着那细细陷下的凹痕,用力一拔,“崩”地一声,伴随着撕裂头皮般的疼痛,一根长发便垂掉下来。
一根接一根,狼女感觉自己有些上瘾了,又仿佛是浑浑噩噩去做,恍然间又在想,人族总说什么三千青丝,难道真有三千根头发,需要拔多久?
铜管再一次塞进来,陆县令在念:“妖之初,性本善,与人交,心存善……”
狼女弹出爪子,嘎吱往墙上一刮。
陆县令的声音停了。
狼女顿了顿,又往墙上刮出刺耳噪音,可陆县令却没有再说话。
“喂!”狼女叫,“你还在吗?人族?今天的还没念完呢!”
一片死寂,黑黝黝的房间里看不大清楚,也不知道那人走没走。
又等了一百二十次心跳,依旧没人,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狼女十指紧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十根手指融烙到一起。“你不是要驯化我吗?你不驯化了?打退堂鼓了?”
没有声音。
什么也没有。
狼女呆坐了一会儿,又开始拔起了头发。
一根,两根,三根……
第二天,又到念短句的时候,狼女试探着弄出响动,便又没了声。
第三天,她学会了安静。
安静地听完那人族念全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后,狼女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嘴角无意识地翘了起来。
第四天,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宁,昏昏沉沉睡过去后,卯正一响,迷迷糊糊瞪开睡眼,冷不丁地,听到了一声:“早安。”
狼眼倏忽瞪圆。
捱了好久,又听完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再捱了好久,直捱到巳初那声响,狼女试探着躺了下去,外面果然传来一声:“晚安。”
须臾,狼女眼眶一热,她把身体一转,趴在稻草上,堵着嘴巴,只轻微地传出小小的“呜——”声。
睡熟前,脑子里还回荡着那句“卯正醒,巳初睡”,她记忆力好,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全背了下来,想到那句时,前句和后句本能地跳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把所有短句都回忆了一遍,才慢慢进入梦乡。
第五天,饭点,狼女嗅到了肉味。
人肉的味道。
狼女敢肯定,那是人的小腿肉,她往常不吃这块,人的大腿肉才肥美,可如今她也不挑了——
黑暗里猛然伸出一只狼爪,张开了五指,狠狠地抓住烤熟了的肉,甲尖钩进肉里,凹处滋滋漫出油。
狼吞虎咽地吃完,狼女捂着饱餐的肚子,靡足地眯起了眼睛,就是那么毫无防备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人还是挺不错的。
下一息,狼女疯狂摇头,似想把刚才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又过了好久好久。
巳初钟响,狼女正拔着头发,心一慌,手一抖,整搓头发都被她揪了下来。“今天的短句还没有念!”她抬起脑袋,嚷:“你们这算是偷懒吗,今天沐休?”
一如既往,不会给予回应。
难道是出事了?
狼女咬肌轻轻颤动,下颔绷着线条,上排牙与下排牙仿佛最契合的齿轮,紧紧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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