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太君在贾家从重孙子媳妇做起, 到如今说一不二的老封君,经历过多少风浪变故,偏上了年纪之后脾性越发返老还童了:一方面愈胆小求稳, 只愿安富尊荣;一方面又纵着自己的性子来,偏心的愈加厉害。
这老太太心里亲疏远近分的极明白,更兼着富贵锦绣里养出来的见识素养,她对美丑巧笨的要求极高,是个最有趣的妙人。
杜云安就是这么入了这位老人家的眼。
贾母心里, 最重者唯贾政和贾宝玉父子。贾政已是一把胡子有了春秋的人, 人虽孝顺,可老太太对着他那副板正严肃的样儿实在无奈, 母子俩个恭敬有余而亲密不足。一腔慈爱心肠, 对着胡子老长的小儿子发不出来, 贾母就更变本加厉的疼宠溺爱贾宝玉, 对与他有益的人也爱屋及乌。
如今贾家有爵位无实权,最需要的就是权亲的帮扶,于是所有的亲戚故旧,老人家最倚重的就是王子腾, 不惜两代两房都聘王家女为妇——当初王夫人入贾家门时尚是高嫁,做的还是次子媳妇, 如今王熙凤嫁的不仅是长房长子, 还一进门就得了准话叫她帮着太太们管家理事。
既得王子腾夫人喜爱,又长得好, 杜云安自然而然的被这位老封君待见——需知贾母以一己之力, 提高了整个荣国府对美人的容让度, 在这里, 不拘男女, 长相可人的自然而然就会被,贾宝玉养成那副爱红爱俏的脾性实在不奇怪。这荣国府里,入目皆美人呐,就连那些不年轻的婆子,脸上也依稀能找出残存的风韵来。更不必说贾母的院子里,平头正脸的人在这里都已能说她丑的了,那些大丫头小丫头一个个生的莺惭燕妒、桃羞杏让,贾宝玉被这些人环绕着长起来,没变成个风流浪荡子已经是贾家祖先保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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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三朝回门那日,凤姐回到荣府中,自然要到上房这里来请安回话。
等太婆婆和孙媳两个说完了回门的事,杜云安奉李夫人的命送上一尊五彩翡翠寿星老:“舅太太敬问老太太慈安,说她一旦回南料理事情,怕是数月不能来给老太太请安了,求您宥恕则个。”
哄得贾母连连笑道:“数她最多礼,也数她最有心,从不忘我这老厌物。”
又命杜云安上前来。
凤姐忙拉过云安的手,携着她走到软塌前叫贾母瞧:“老祖宗最会看人,您瞧瞧她这模样品格儿,是不是不比您屋里的几个差?”
听得杜云安心里直打鼓,‘那一个’被王熙凤拉着手请贾母打量夸奖的人还是尤二姐,赞完不到半年人就主动登仙了,可知被这祖孙俩唱和着称道一回绝不是什么大好事儿。她一个小丫头,尤其承受不起。
因忙福身一礼,笑道:“不敢与姐姐们并论。”
说着还给老人家个脆生生的笑脸,视线微微朝下,既活泼又守规矩。
贾母见她进退有度、落落大方,不由得更欢喜了二分,细细打量一番,方笑道:“舅太太很会调理人,这孩子长得娇俏,行事却好。”
一面说一面叫鸳鸯琥珀带她去吃茶吃果子。
鸳鸯忙过来拉云安的手,一握住那双小手,“嗳哟”一声,捧到眼前纳罕:“你这么个人儿,怎的指肚上还有茧呢?”
贾母听说,命:“给我看看,我瞧着这么嫩的肉皮儿如何会有茧子?”
鸳鸯一句话,竟引动多人凑过来看问,杜云安才知道这里诸多的小姐丫头,竟多是没见过人的茧子长什么样的,可见养尊处优到何等境地。
众人细瞧时,见倒不明显,只是摸上去那里有块硬硬的皮。贾母命鸳鸯:“拿些涂面的白蜜、鹅脂给这孩子。”
又连道“可惜”,叫云安:“你每日热水净手后抹一点子,许是能消了去。”
琥珀笑道:“人生得白净果然更讨巧些儿,看老太太心疼的。只是你这茧子长得也奇,也不像做针线闹得。”她边说边做出穿针引线的动作,引得大家都笑。
一个杨柳细腰生的格外标致的女孩子伸出手:“看我的手,这儿,原也有一小点针线磨出的茧子,与你这个还不同,我的还凸出来些儿,好难看!我看见就生气,一日不知怎的竟自己发狠用牙撕下来那块皮,幸而没留下疤来……只是你这几处,不能有这么粗的针罢?”
光想一想就疼,众人都“噫!”着避开她,最小的四姑娘贾迎春搂紧了她乳母的脖子,乳母忙把她抱下去。
鸳鸯点点那丫头:“姑娘们面前你又浑说。”
琥珀告诉云安:“她叫晴雯,是老太太屋里手最巧的丫头,什么绣活花样都难不住她。”
杜云安又听鸳鸯笑道“老太太,不如我们叫晴雯丫头给咱们示范示范怎么自己咬下自己的一块肉?不然放过她,她下次还敢当着姑娘们的面儿冒撞。”
贾母笑道:“我不看那血呼啦啦的,我也知道是你这馋嘴猴儿没吃过的都想尝尝的缘故。这样,你只管把她拉你屋里去,叫她专给你示范,许能够你一口的。”
四下里哄笑,贾母又指云安叫凤姐:“你快把这孩子拉你身后去罢,她又白又嫩的,仔细叫鸳鸯逮住了咬人。”
凤姐摸着自己的脸蛋叹气:“从前老祖宗哄人家,说什么好肉皮儿,如今见了新的,就把人推前头去当墙使。罢!我知道我粗皮老肉的不讨老祖宗喜欢,只求老祖宗也赏些个白蜜鹅脂的涂脸抹手,省的以后叫老祖宗看了伤眼,又来怪我说‘皮粗的喇眼珠子’!”
荣禧堂的人与熙凤极熟的,她未出阁时常来给贾母请安,是个伶俐嘴乖的,但这样的说笑解闷还是头一次,众人见她越发能放开,诙谐幽默之处,旁人皆比不过。
有心的诸如鸳鸯、琥珀等人皆暗觑贾母,果见老太太开怀大笑,笑声儿都比平时响亮。她们就知这琏二奶奶了不得,处处都能搔到老太太的痒处——老太太喜欢小辈与她亲近,二奶奶就不见外的直接开口讨东西;老太太又烦厌那些贪得无厌的,可看二奶奶要的东西是什么,不过一些石蜜鹅油,就算给出一屋子去又能值多少呢。偏偏二奶奶说话极风趣,更对老太太的胃口了。
“鸳鸯,快给你二奶奶送两缸过去,叫她只管进去泡着罢。这肉皮儿还没喇着我,醋味已熏的我这屋子都酸了。”
凤姐高声笑道:“好姐姐,只管叫他们换两个水缸来盛,我并不嫌多!抹不了就让厨房做了蜜糕、松穰鹅油卷来吃,到时我单送你一匣子点心!”
鸳鸯也扬声“诶”了一声,两人一唱一和的契合的不得了,俨然像两个馋猫儿沆瀣一气的计算老太太的白蜜和鹅油一样。
热闹了半晚上,直到贾母乏了,凤姐才告辞往东院去,临走时,还被贾母叫住:“我看云安丫头很好,你把她留下在我这里几日,过几日再还你。”
凤姐忙应了,因笑:“老祖宗喜欢,是她的造化。只是这丫头从被选上来当差到如今也不足一年呢,是外头小门户里长大的女孩儿,往日又最得舅太太宠爱,我只怕她经的事少难免不周到。”
熙凤话里的舅太太指的正是李夫人。这就是此时女子嫁人后的悲哀了,一应称呼都得随着夫家叫,待年深日久,连生死荣辱一并也都倚仗人家。荣国府接连两代迎王家女入门,王夫人高一辈儿,从她这里算王家算府里小主子们的舅家,因此就算李夫人是养大凤姐的亲婶娘,凤姐明面上也只能称呼“舅太太”。
贾母摆手笑道:“我说这丫头与别个不同,想来在她家里也是父母偏爱,娇养着长大的,怪道叫人觉得有生气呢。你别管了,我正要听些市井乡野的新鲜事儿。”
凤姐无法,只得留下杜云安,少不得又白嘱咐一句,叫她仔细服侍老太太。
杜云安也没想到还有这歪打正着的一出儿,她本就不愿去东院跟喜儿几个挤在一处,自前儿成亲头一日起,喜儿乐儿几个就和贾琏的大丫头杠上了,只要离了贾琏和凤姐两人的眼,这两边的人就跟前世的仇家一样。别看只处了短短三日,若眼睛能剜肉,这些丫头已经各自变成白骨精了——杜云安虽不与她们的心思相干,可也免不了受波及。更何况王熙凤早晚要收拾清楚那些沾惹了贾琏的花花草草,云安可不想做那逼人的刀,心里早有打算要避祸。
凤姐坐车回东边贾赦的宅子,可刚说乏了的贾母却并不去休息,连鸳鸯等人也仍旧在小厅里,一面儿有一句无一句的陪老太太说些闲话,一面坐在脚踏上弄些活计。
这会儿虽不及方才热闹,却颇有种恬淡悠闲的氛围,云安心道,可见贾母的确待丫头们很好,自己都觉得有股子淡淡的温情在这屋里。
琥珀拉云安也坐下,笑道:“别拘束。说起来咱们也有几个月不见了,你比那次见时长开了好些……”
一语未了,就听外面一阵人声,比王熙凤离开时候还要喧闹,只闻一声一声的从外面传进人耳朵里:“宝玉回来了!”
屋内丫头都站起来,数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儿,一个双丫髻青褙子的丫头进来笑着禀报:“老太太,宝玉来了。”
杜云安就瞧见一个红彤彤的哥儿进门来,紧跟着一堆老妈妈媳妇子的也进来,直到把哥儿妥当的送到贾母眼前,那些人才退将出去。
“给老祖宗请安!”宝玉像模像样的作揖。
贾母早“肉儿”“心肝”的拉进怀里,笑问:“怎的回来的这么晚?叫我悬心。”
宝玉撅嘴道:“我原说要跟着二哥哥和凤姐姐去舅舅家,都不让。还被老爷听见了,受了顿训斥不说,太太又叫随老爷去访友……”
“怎么,你老子在外面又呵叱你了不成?”
贾宝玉一张粉白粉白的脸盘儿皱了一下:“这倒没有,只是今日相聚的几位老爷并未带去子侄,谈兴上来连老爷都把我忘了。方才长随提醒老爷说该带我回来时,老爷还不自在,嫌我碍事——老祖宗,我再不跟老爷出去会友了,好没意思!”
“嗳哟,乖乖可是受了罪了!你才多大,听得懂他们说什么,你放心,下次你太太再令你去,只管来告诉我。”
贾宝玉没说话,那些人说的不过是些文章经济,尽是禄蠹旧套,他旁听着都觉污浊逼人,是再不愿再受一回罪了。
贾母见他仍不高兴,就一指杜云安,笑道:“宝玉,你看那是谁?”
杜云安忙福礼:“宝二爷金安。”
宝玉眼睛一亮:“云安姐姐!”
这小公子天真烂漫,的确讨人喜欢,一点不见外的跑来拉她手,先问昨儿凤姐姐怎么没带她上来,又问在这里住的惯不惯,想不想家等语。
昨日是凤姐这个新媳妇去宗庙见之礼的大日子,带的自然是心腹平儿乐儿两个。杜云安一一妥帖的答了,还笑:“多谢宝二爷记挂。”
贾母见宝玉高兴了,因笑道:“在家里倒不必叫他‘宝二爷’,只叫他名字就是。”
又对宝玉道:“好了,有话明日再说罢。为着你这猴儿,你凤姐姐留她在我这院子里几日,明儿见了你凤姐姐,可不许再胡闹了!”
杜云安这才明白贾母留自己在这里为着什么,原来是为了哄一哄贾宝玉的。今早王熙凤三朝回门前来向长辈作辞,贾宝玉兴冲冲的自己爬上了回门的车架,说也要去探望舅母——这位小爷没经过姐妹出嫁的事,不知道今天不是普通的访亲戚,而是新媳妇婚后头次回娘家的正经日子,如何能带着小叔子一起?
千说万说把他哄了下来,还叫贾政知道了,少不得挨了一阵训斥。贾母正要想法儿哄他回转时,王夫人又一杆子把人支到贾政那里去了,虽知道王夫人是望子心切,贾母仍不受用,她料定了宝玉回来要生气。
自来所有人对他的要求都无有不应的,偏今儿应不得。贾母唯恐宝玉生气以后远了凤姐,使她姊弟两个不能像从前亲近,是以一定要生法子调和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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