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比从前大好了,可舅太太到底有了春秋,太医嘱咐静养为先,我想着她一个人在那边怪闷的,不如咱们这里热闹,索性接她来住些时日。老太太最疼爱我们这些小辈儿,她来了岂有不喜欢的。况且妹妹早年养在外面受了不少苦,我私心里要她过些轻松快活日子。”
贾母笑道:“你思虑的周全,这很好。”又对杜云安道:“你二妹妹已叫人给你收拾了屋子出来。我知道你们小姊妹处的最好,日后仍和你二妹妹和林妹妹住在平明楼,也熟便些。”
又对地下来见新姊妹的一众女孩子道:“我最爱孙女们养活在我跟前儿,你们且要好好相处。”
当下,迎春和黛玉脸上的笑比旁人更真更灿烂,姊妹们都笑盈盈的应“是”。
“如今迎丫头三个一处倒不孤单了,我只怕你们说我偏心。”贾母笑道:“这样儿,宝丫头也别镇日闷在家里头,同我们探丫头做个伴儿,你姊妹同住致远斋,岂不十分好。”
又命李纨搬去露微堂去住:“兰哥儿才丁点儿大,作甚整日不出来,我想他与四丫头倒能顽到一处去。有你照看着这两个最小的,我才放心。”
露微堂人气足,也更宽敞,李纨本就觉的她儿子憋在家中无甚玩伴而有些呆,不如别的孩子机灵,因此贾母的话极是称愿。她本来就担着照管惜春的责任,现如今搬过去住下就更便利了。
此时,别人尚还忍的,唯有贾宝玉听贾母如此吩咐,喜的直拍膝喟叹:“老天,这天下的精华灵秀,岂不是都到我家里了!”
探春听了,刮刮脸儿笑话他:“多早晚的时候二哥哥还云妹妹长云妹妹短的,如今见了云姐姐,就不记得云妹妹了。”
“该死,该死!竟忘了她!”宝玉顿足,回身扭股糖似的挨进贾母怀里撒娇:“老祖宗使人把云妹妹接来罢,家里来了这些姐姐妹妹,好不热闹,我却忘了云妹妹在那边孤孤单单的,她知道了岂不怪罪我。”
“好好好。”贾母揽着他答应。
宝玉还不依,立逼着马上去接,贾母只好命人备车架去史侯府接史湘云来小住。
“别的姊妹都有伴儿,等云妹妹来了,仍旧叫她住在碧纱橱里,我随老祖宗在暖阁里……”宝玉笑道。
贾母看了和姊妹们说笑的黛玉一眼,没同意:“你在碧纱橱里住的好好的,又折腾什么。你云妹妹来了,我叫她去和三丫头宝丫头住,她和黛玉、宝钗、云安三个原本不相识,住的近了才更益与姊妹们亲香,你可不许闹夭,不然仔细你妹妹捶你。”
“老祖宗替云妹妹想的周全,不过依我说,倒叫云姐姐和云妹妹住一起才好玩呢,大家说笑起来,只怕一会子就晕了。”
“你这个促狭鬼儿,不好胡闹,湘云丫头知道了要生气,日后你叫云安丫头‘安姐姐’就是,非要都云来云去的。”
因着又来一个新姊妹,贾母这里至晚才散。待众姊妹离开了,熙凤特地留了一留,悄声把方才不好当着众人面的话禀告了:“好叫老祖宗知道,这丫头的生辰八字是真的好,舅太太也真的疼她。只是比起这丫头,舅太太心里头还是嫡亲的外甥外甥女更要紧些,说今年时气不旺,各家都不好过,家里的哥儿姐儿亦是三灾八难,多病多忧的,叫她过来住些时日,兴许就好了。”
贾母忙问:“果真?”
凤姐笑道:“那还有假。我这里且不论,她在您这里住的那一月,宝兄弟是不是就挺好。后头她去了二妹妹的屋子,您只看二姑娘如今怎样,从前怎样?再有林妹妹来了,我听说她来的时候在船上还病过好几回,瘦的可怜,可现下看着,虽比旁人要纤巧柔弱了些,但到底没生大病了的……舅太太不说我也想不起来,可她一说,我才觉得戒台寺的高僧实在很准。”这样穿凿附会的解释了一通,连熙凤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贾母便有些后悔,嗔怪道:“你不早与我说,早叫我知道了,我在这院子里给她收拾出间房屋来,能是什么难事。宝玉前儿还说头疼,叫她住的近些多好。”
凤姐忙笑道:“宝兄弟有他那块玉在,别的什么好八字拿过来都平常了。我常听些老人说‘小挫之后,反有大获’,宝兄弟正应这句话了,倒用不着她。况且姑娘们每日都来老祖宗这里请安,怎么也远不了的。倒是林妹妹,一时远离故乡神魂不稳,得她一二年的益就好了……”
贾母想一想,也喜欢起来,笑道:“是这个道理。既如此,你多照看些,别叫人简薄了安丫头去。”
凤姐应了才退出,回房后因与平儿自嘲道:“我再想不到有一日,我得替云安丫头想前想后的摆平弄整了。前儿不过是我的丫头,如今倒像是我祖宗。”
平儿哼笑:“先前我问奶奶,奶奶还不告诉我,我只奇怪云安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的叫奶奶这样上心?如今就思前想后给她弄周全了,日后还不得鞍前马后的伺候呢!”
凤姐上来拧她的腮帮子:“小蹄子敢拿我取笑了!看我揭你的皮!”
“好奶奶,云安真就是咱们太太认得干女儿那样简单?”
凤姐叹了口气:“日后不许叫‘云安’了,你叫她‘云姑娘’‘安姑娘’都成,不止面上做到,心里头也恭敬些儿。”
平儿大吃一惊:“怎么说?”
凤姐道:“婶娘倒没说她的身世,只是我看婶娘这样看重,也能猜到七八分,左不过就是叔父的旧事了。她的娘是叔父做主给了亲卫的,后儿居然又闹出这样的丑事来,我怪替婶娘难受的。”
“云安、不是,安姑娘是咱们二老爷亲生的女孩儿?那她哥哥岂不是,岂不是!”平儿握住自己的嘴。
凤姐急忙摇头:“这可不能胡说,那云氏当日若有身孕,如何肯出府去?看她后来又勾缠了二叔还有了孩子,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个好东西,若大儿子是王家的种,她早就回去闹了,还能等着……”
“不对罢,我听安姑娘说过,她娘在她五岁上才过世的,若她娘有那种心思,五年里怎么找不来呢?”
凤姐冷笑:“那是婶娘厉害!你难道不知云安出生不久她一家子就被婶娘弄到自己的庄子上过活了?……只是婶娘到底心软,她心疼二叔膝下唯有阳姐儿一个孱弱的,这回从金陵不知怎么确定了云安是王家的种,赶着就认她回来。日后待她出阁时将名字往族谱上一添,陪送一副嫁妆,这干女儿就自然而然成亲女儿了——还不是为着二叔的声名着想。”
平儿捂着胸口:“奶奶如何知道的,是咱们二太太告诉你的?”
凤姐冷笑:“难道我就没长眼睛没长脑子吗,我看婶娘既然非常爱重她却又巴巴打发她到亲戚家居住,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凤姐替她婶子心酸,这等看重子嗣偏又恨二叔不作法的心,可不就是矛盾难受吗!
平儿总觉得哪儿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她思来想去,似乎的确就这么一种解释。不过,若云安姑娘是二老爷的私生的女儿,那仁大爷当初……
此时王熙凤也想起这茬来,又气恨又心疼:“我那哥哥真是瞎子打过独木桥——错路一条!怪道婶娘疼他,都舍得把两个陪伴多年的大丫头给他了,也不肯松口给云安,原来婶娘心里一直有个疑影儿,只是没证据确定云安是二叔的种罢了。”
经凤姐这篇好似很通的猜测,往常不合理之处都有了解释,叫平儿心里也信了,她心想,难怪当初二太太没把云安的身契给奶奶,还再三再四的说是借给奶奶使一二年,兴许云安根本就没入籍,哪儿来的身契给呢——二太太那时被仁大爷缠磨的没法儿了,这才把云安塞给奶奶暂避一避。
是了,金陵老家里老人最多,兴许从那里得到佐证来证明云安就是王家的姑娘!平儿自思道,从前她头一次见云安的时候还觉得她眼熟,恍惚像谁,只怕是像祖上的老人儿了……
“主不主,奴不奴,就是正经小姐客居在亲戚家都常遭嫌弃,更何况她一个义女。说到底她也可怜,闹得个最尴尬的身份。日后且照拂一二罢。”
这主仆两个,被李夫人似是而非的引入了歧路,却居然还自己补全了故事,将一切头尾摆布的合情合理。这等能为,也是少见了。
从此,凤姐果然待云安很不错,平儿与她自来好的很,知道了她的‘身世’也不过多添一份恭敬,日常里该如何亲近还是那样亲近。
亦是从这日起,李夫人闭门谢客,对外只说安心静养,渐渐低调的好似都中没有这位贵妇人一般,都中新鲜事多,不多时也就没人讲究李家的事了。李夫人如愿淡出了视线,只一心等着时局明朗,只等新皇登基的时机将李家盐道上的生意都献出去。李家的财产,现银已有去处,献出去一部分,隐瞒起来的大半儿会陆续送入四殿下以及王子腾的密库里,但这家业里最让人惦记的来钱的聚宝盆未动——李家所占的盐引份额不是小数目,每年缴纳的税银堪比穷省一省所纳。是生是死,李夫人等的就是这最后一哆嗦了。
李家生意的大头是在盐道不错,可其余各行当的买卖更多,只是不如盐道暴利罢了,李夫人只盼着在李家能从盐道上平安的抽身退步,下剩的家业既不惹眼还足够富甲一方的,那才是李家的希望,才是能留给仲哥儿安姐儿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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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王夫人特特使人抬来一箱子玩器衣服,说:“你一个小孩子可怜见的,缺什么少什么只管来说。这是元儿当日的东西,白放着可惜了儿的,收拾出来些给你使罢。”
那来传话送东西的正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这妇人在房中打量一番,笑道:“姑娘歇着罢,我告退了。”
待她出去,李夫人挑来给云安使的丫头茉线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贼眉鼠眼的看个甚!谁稀罕别人使过的旧东西!”
杜云安笑道:“我算她哪门子姑娘,原就是借住在人家家里,理她作甚。你不许调皮,出去被人欺负了我不好和你表姨交代!”这茉线是银线的表外甥女,银线素来和云安情分深厚,因着这层关系,李夫人特地叫茉线来看,见她是个泼辣胆大的,才放心给外甥女使。
另一个大丫头却是李夫人直接将自己身边的碧桃给了她。这碧桃当日和宝绿一起补白檀、白芨的缺,她俩个本才是李夫人真正属意的一等大丫头,只是因瑞云瑞香那些事情的缘故,才在二等上做了几年。谁知瑞云和瑞香都给了王仁,宝绿只得补了熙凤屋里的空缺,改了名儿叫“顺儿”,李夫人身边留下了碧桃,这回不得已送外甥女住在别人家里,李夫人不放心,便索性将碧桃给了云安。这碧桃自己能干不说,她还是王家大管家王福的嫡亲侄女,有她在,杜云安做事比往常还便宜,可见李夫人真真为孩子操碎了心。
“姑娘,你也给我们改个名儿!你看林姑娘屋里,雪鹭雪鹤、雪雁雪莺,多好听呀!况且一听就是一屋的。二姑娘屋里的绣桔和司棋姐姐的名字也好……反正我不想做’线‘了,你给我想个好听的名字。”茉线撒娇道。
碧桃也过来应和,原是她才知道赦大老爷院里有个也叫碧桃的通房,怪难为情的。
这可是难着云安了,她起名的水准,看她家里那条大黑狗叫“虎子”就知道了。
云安想了半天,茉线将带来的古董摆件都往百宝阁安放妥当了,见她还没想出来,这女孩子就跟她碧桃姐姐摇头:“我看咱们还是别指望姑娘了,我从前见她喂廊下的雀儿,不管什么品种什么颜色的都叫‘鸟儿’‘鸟儿’,针线房附近的猫一律是‘咪咪’‘花花’……不然咱俩换个字儿,你叫碧线,我叫茉桃?”
云安都听见了,忍不住气笑:“碧线?干脆叫避嫌算了。茉桃,你也不怕别人叫你‘莫讨’——‘莫讨饭’,讨饭,边儿去!”
茉线的嘴嘟的老高,云安没法子,只好绞尽脑汁:“你们生在几月?”
一个说六月,一个说十二月。云安抚掌大笑:“现成的名儿,茉线你叫‘荷月’,碧桃姐姐叫‘梅月’,如何?”
两人想一想,虽说姑娘取巧儿了,但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倒真不错。
这日,荷月进来回说:“仲爷送了年礼进来。二奶奶打发人说请姑娘回家提前吃年茶罢,到了年节正日子就不好出去了。”
不多久,外头有人来回说,已套好了马车。荷月和两个李夫人给的粗使嬷嬷给云安压车,梅月留下来看屋子,一行人极低调的就出了荣府。
过一个路口,杜云安换到自家车上,车里果然有虎子等着。
荷月几个都是省心的,自觉留在前头倒座里安置。
堂屋里兄妹两个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将各自身上这一旬发生的事都说完了,杜仲才道:“那个王老爷使人来告诉我,教我打消远走的主意。李家在风口浪尖上,若离了都中,他不能保证我们平安。”因为这句警告和威胁,杜仲将挂出去的房屋又收了回来,准备好的行囊也重新打开归置了。
杜云安微微皱眉,倒是杜仲很平静:“陈先生来信骂了我们一通,说如今都中水浑,才有我们这些小鱼小虾的活路,一旦撒出去,就蠢得自己显出来了……”
“是哥哥想的简单了。”杜仲告诫自己沉住气,谋定而后动。
“哥,你和宋师兄……”
杜仲一笑:“如今我与你宋师兄已入通州大营,只待年后正式应差。”杜仲与宋辰武艺出众,又有陈子微的旧友举荐,在今年新募的兵丁中极为出众,才经过几次操演就成了管十人的什长。
“宋师兄呢?”杜云安这才想起来。
杜仲笑道:“他买下了咱们隔壁小院,平常倒还是住在这边厢房的时候多。今儿你回来,我打发他自己出去找食吃了。”
正说着,两人就听到墙头上传来两声口哨,虎子“腾”一下站起来,撒欢的往西墙跑,杜云安向外看,正看到一整只烤兔子从天而降,被虎子一个飞扑咬住,美滋滋的晃着尾巴跑回来——“我,我不吃!虎子你自己吃!”云安推攮大黑犬那黑黢黢的狗头。
是夜,杜云安看着眼前的账簿,又瞟两眼看得到底子的钱箱,沉重道:“哥哥,咱们家——精穷了。”
杜仲假做淡定,点头:“精穷了。”
隔壁,宋辰差点把茶喝进鼻子里,忍了又忍才没呛咳出声,不是他想偷听,实在是武人耳聪目明,隔壁两兄妹还躲在耳房里好一通折腾,从地下挖出个箱子来——听声音,果然是很穷了,宋辰一听那箱子晃动时响的声儿就知道里头大约只剩点碎银子……
宋辰下意识忽略了自己放着次间的软塌不躺,在这东耳房里窝了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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