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此时还不到元日,她们三个携手跨过火盆,令人搬出钱箱子来,亲手给本院里的人发押岁钱——正是非比寻常的郑重用心,都是用彩神编好的“钱龙”。
当下,所有人皆喜笑颜开,先拜谢过小姐们,又各自说吉祥话,倒比正院上房里更有年节的喜气儿。尤其服侍云安、黛玉的这些人,跟着姑娘在别家过年本有些不尽美,这会儿也被自家主子的珍重之意补全了心头的那一点儿空缺。
此时,贾代儒和老妻也命他们的独孙贾瑞回房歇息,不肯叫他熬一整夜,抛费精力到读书之外的事上。
代儒老妻有些不满,因埋怨代儒:“这一年价太难为瑞儿了,很该让他散淡两日歇歇。”
代儒板起脸,说老妻“慈爱败孙子”,怒道:“他都二十岁的人了,连个童生都没考上,哪里来的脸歇歇!”
又对着贾瑞的屋子扬声狠道:“明儿两府进宫朝拜回来,咱们再随着祭过祖宗——行过礼之后,他就给我回房温书!还得把这两日落下的功课加倍补回来!”
贾瑞在东厢房听见,愤愤的抱怨几句,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轻手轻脚的插上门闩,从床铺底下摸出一本春宫来“用功温书”。
这边贾瑞的祖母听她老头子大节下还这样苛刻孙子,摔手进去生气。
贾代儒不忍老妻过年气闷,四下又无外人,便亦步亦趋的跟进来,软了气势叹道:“咱们家业越发微薄了,我叫他上进是完全全的为他好,若不这样,还如何呢?”
代儒的老妻想起儿子媳妇,悲从中来,又想一想同是妯娌,贾母的日子过得热闹尊荣,她这里却冷清简薄至极——
“对了!我原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来着!”贾代儒夫人忽然想起来。
代儒低头悄悄抹抹眼睛,免不了打起精神问什么事。
就听他老妻道:“瑞儿已经二十岁上的人了,他的终身大事也该打算打算了。”
只这一句,代儒就又横眉立目起来,声音大了些儿:“他还是个白身,如何能在这时说这些个女人的小事,他本就心浮气躁,倘若给他娶个女人进来,难保他还有半分读书用功的心!万万不能!”
“你又急了!”老妇人气道:“嚎什么,好不好的听我说完了你再说话成吗!”
东厢里,贾瑞本正做些指头消乏的勾当,他是做惯了的这档子事情的,便有些不够痛快。又想起白日祭祖时看到的那些个美貌女人都是别个爷们床榻上的人,他却得对着一本子翻得毛了纸的书册子来出火,不免更加不足。
同他岁数差不多的族人,多有成亲的,就算少几个还没娶妻的,那屋里也早放了两个人伺候,偏只有他,孤零零的被寒寝冷,连点子女人的香味都没沾过!贾瑞恨老天不公,平平都是“玉”字辈的小爷,就连没长全毛的宝玉小子,屋里头都有个老太太给的“袭人”预备通房了!
还没一炷□□夫,贾瑞已胡乱弄了一回,只觉空落落的不尽兴。突然此时,正屋那里贾代儒的话叫他听见了。
贾瑞“噌”的站起来,胡乱把手往床帐角落里蹭几下,就猢狲一般跳到门前,竖起耳朵来听。
贾代儒家资不丰,这院子也小,正房厢房两门本酒只离着十来步远,除夕夜正房的门不关,代儒夫妻老迈耳朵不如年轻人好使,说话的声音免不了大些儿,是以贾瑞听的真切。
只听他祖母说:“我今日去西府里去,你猜我遇着哪个了?”
代儒撇撇嘴,并不搭话。
他老婆子也不以为意,笑道:“出来时正巧撞见那府里的三个客居的小姐,诶唷,个个都跟花骨朵一般!我想着咱们瑞儿若能娶了其中一个,那就是祖宗保佑了!”
贾代儒为人方正刻板,旁人哪敢把荣府里的闲话说给他呢,因此代儒只知道堂侄女贾敏死了,她女儿被接了来。又想起贾政打发人告诉他年后要叫内甥儿名为薛蟠的同宝玉一同进塾里念书,他还听老妻絮叨过荣府老嫂子把她侄孙女接过来养活——因此以为是黛玉、宝钗和湘云三个。
若是这三人,贾代儒也说不出什么,只不过:“痴心妄想!倘若你真给瑞儿说成了其中一个,我便是允他娶妻又何妨!可你不想想!林家,史家,薛家,哪个能看上他的!”
代儒越说越气,他是读书人,最推崇林家,林如海在贾瑞这个年纪,早已中了举了,人家做了举人仍能安心读书,随后一鸣惊人中了探花,光耀门楣——随后才娶的妻子。
“他但凡有一点志气出息,哪怕有个秀才的功名,我都肯舍下老脸来去替他相看个书香家的媳妇,也好给他拜个正经科第出来的老丈人!”代儒手哆嗦着指东厢,厢房里亮着烛火,把趴在门上偷听的贾瑞的影子映的明明白白:“你看看他,我恨不得打断他的腿,叫他只能坐下读书!”
贾代儒的老妻看到孙儿的影子却捂着嘴直笑,拉代儒道:“他年纪到了,你学里的子弟比他小的都有成亲的,他哪能不想呢。这是好事!老头子,你看咱们这院子里多空荡呐,若是多几个小重孙,你想想,嗳哟,是不是做梦都美呢!”
这话却叫代儒没法反驳,就听他老婆子笑道:“我跟你说,我看上的不是林家、史家,也不是薛家,是王家王子腾的义女,如今她也在西府里住着。我早就听说了,今儿一见好个模样!堪配的上咱们家瑞儿。”
代儒的眉毛紧皱,冷哼:“义女?这如何匹配,不成。”
“怎么不配?那姑娘家里也殷实着呢,我早打听过的,她只有一个哥哥,是个武丁,家里却有门合药酒的技艺——这回咱们在西府里喝的那甚么‘周公百岁酒’就是她家送的,这酒的名儿你也听过的罢,只一坛子就要三五两呢。有这个长久的宝盆,那家里能差得了?况且都说他哥哥最疼这个妹子,一个月里光送东西进去就有七八回,想必陪送的嫁妆也丰厚。况且这女孩儿自己也争气,她可是王家的干女儿,据说王家很疼这女孩,王家的管家都赶着‘姑娘’‘姑娘’的奉承!”
“嫁资丰厚,亲哥哥是助力,还能攀上王家,这是其一的好处。其二呀,我今天细细看过,长得虽好,性子却腼腆温顺呢,娶进来也不怕她作怪勾着瑞儿不上进!这第三,是我最相中的一点儿,这女孩儿不是时下那些个风一吹就倒的瘦西施,倒有点琏儿媳妇的品格儿,看着是个好生养的!”贾代儒老妻掰着手指算。
贾代儒的眉心没松开,却也听进了话,又看一眼贾瑞那屋的人影,冷道:“待我想想。”若果然如老妻所说,倒真像是老天给瑞儿准备的媳妇人选,贾代儒心知自家破败,只靠他这族里老太爷的辈分撑着,瑞儿与那两府里的血脉本就远了,等他也归西了,这瑞儿也就同寻常族人没什么不同了。
林、史、王、薛这几家他们拍马也攀不上,连他们的族人只怕也嫌家贫不愿结亲。偏偏贾瑞父母兄弟全没有,连人丁都稀薄的叫人看不起,于是愈发寻常富户家的女儿也说不上了。这个义女的身份虽然上不了台面,里子却实诚,的确是如今能结的最好的亲事。
贾代儒想一回,又咬牙切齿,若贾瑞刻苦用功些,便只考上秀才,他也不肯叫他屈就,娶个武生家的女儿!
东厢,贾瑞却再也顾不得贾代儒夫妇如何想了,他脑子里只想着那句“有点琏儿媳妇的品格儿”,眼里心里皆是王熙凤的美.艳模样,一时下腹鼓起来一块。
“阿嚏!”杜云安侧身打了个喷嚏。
迎春和黛玉两个小妹妹一个塞手炉给她,一个拉她身上披风的兔毛边儿。
“姑娘们进去守岁罢。”梅月等簇拥过来,不叫她们在院里看丫头们笑闹游戏了。
“有新煮的饽饽。”梅月对她姑娘笑道。
果然云安立刻觉得饿了,本来除夕宴就没吃饱了的,当下拉着妹妹们进去:“老太太太太们五更还要进宫朝贺,咱们吃完了顽到多晚都成,明儿不用早起。”
次日是元日,亦得遵循许多礼仪流程。
随后,就是各家拜年饮宴的日子了,初一到初五日,依次是本家、远支、亲戚、世交的待客宴席。
初六日,女眷们走亲戚的日子,亦是媳妇归宁之日,这日却只凤姐并云安回了王子腾府上,王夫人却出去拜会北静王妃了。
王夫人比往年走串世家亲戚的兴头大得多,一连几日,都各处吃年酒拜会,因她的辈分在这些世交家里着实不低了,因此很是见了些久不耐烦应酬的真佛。比如南安太妃等等。
十二日,贾珍置席请贾母诸人,贾珍之妻尤氏特地请了近支的代儒夫人来陪贾母,贾代儒之妻眼见得了这好机会,在席上又拿眼使劲观察了一回杜云安,见西府里的二姑娘迎春和林家大姑娘跟她亲密非常,不免又满意两分。
又听凤姐说“我妹妹如何如何”,眼瞅着三四个大丫头围着她服侍,尊贵体面不下正经的小姐,益发心渴,她人老成精,恐怕这好姑娘已有了人家,便寻机向王夫人打听。
王夫人听了这儒老太太的话,心下一转就知道是给她孙儿看上了杜家丫头,微微一揣量,倒觉真真是件好事,当下便笑道:“我这个侄女儿刚及笄了,还不曾有人家呢,您老人家有好的,不妨说出来。到时我嫂子必定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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