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愣住了。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牛郎……牛郎当初问过仙女,要不要留下吗?
傻子陷入了人生第二次深入的思考,也没意识到,宁馥的话并不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她的目光对上二娃子他娘|的眼睛。
二娃子他娘悚然一惊,就像突然被定住了身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二娃子他娘也有一个念头掠过心底。
——如果、如果二娃子真看见了女知青洗澡呢?
——如果、如果当时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呢?
——如果、如果门给锁上了呢?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却忍不住片刻想入非非。
对上宁馥的目光,一切无所遁形。
二娃子他娘只觉得这女娃的眼神像一把刺刀,直扎进她心窝子里,热淋淋地刺出血来。
一并,将脏污的,不敢见光的想法,全挑出来,暴晒在太阳下面。
二娃子却突然像想通了一样,猛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我、我不要!我喜欢仙女,也想仙女喜欢我,我不要一厢情愿,我也不要把她锁起来,这样她永远也不会喜欢我了!”
说这话的时候,“仙女”已经不再是穿着红『毛』衣的漂亮姑娘。
仙女是朝他扔石头的小明;是骗他吃猪食的小军;是从来对他不耐烦的爹娘;是比他强壮比他聪明,看不起他的哥哥。
傻子流出热泪。
他也想要大家喜欢他。
宁馥轻轻道:“他们不懂尊重你,是他们不好。你却不能学他们。”
“你是一个人。人心肉长,不能为你自己快活,就去叫其他很多人心痛。”
话不说透,因为傻子不懂。
话不说透,因为这样听的人才懂。
二娃子他娘突然扔下扁担,抱住儿子放声大哭。
*
这一场风波过去了。二娃子也被他娘拘着上了扫盲班,班上的小孩子们都被书记下了死命令,谁给欺负傻子,谁抽五下手板。
这下,连屯子里平时那些喜欢那二娃子说嘴的大人们也不敢嚼舌头了。
二娃子她妈天天挑着豆腐,腰杆也挺直了,虽然还是嫌弃二娃子脑筋笨口水多,但偶尔也夸夸这个过年二十四的小儿子,终于会写他自己的名字了。
她庆幸自己儿子没真干出什么蠢事来,特地把平常蹭锅底炒菜的一块猪皮悄悄给了村头大黄。
——二娃子他娘虽然不信宁馥是什么“仙女”,但居然信了大黄通灵。
大黄吃着猪皮,二娃子他娘蹲在旁边一个劲地嘀咕,“狗大仙啊,您老刚正不阿,千万别和二娃计较,他日后再犯蠢,您可帮我盯着他,咬上两口也没事,别叫他再被人骗,走了歪门邪道啊!”
二娃子他娘连作三个揖,丝毫不在意大黄的毫无反应。
大黄拿屁|股对着她,吃得满嘴流油。
再后来图拉嘎旗流传起了村口黄狗是哮天犬下凡,专管无量宵小,路见不平一声汪的故事,都是后话了。
*
图拉嘎旗又迎来了一个大新闻。
有两位知青要结婚了。
高涵喝醉,钻了梁慧雪的被窝。
他对宁馥的感情,是憎恨,又不是憎恨。是渴望,又不是渴望。
他无比明确地知道宁馥有多么美好,同时,他也深深地憎恶着依然渴望这种美好的自己。
他真是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呢?
似乎有许多不该做的事,可脑海里『乱』作一团,一时想不出任何一件。
他抱着纷『乱』的念头喝了一宿闷酒,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女知青们的院子里。
第二天木已成舟。
能怎么办呢?结婚吧。反正他们互相喜欢。
知道这事后宁馥还没什么反应,徐翠翠给吓出一身冷汗,一叠声地道:“这狗东西!这狗东西!准是没安好心!他怎么连那个傻子都不如?!”
宁馥淡淡道:“他们两个在一起,也是应了那句话——”
徐翠翠接上道:“王八瞧绿豆,破锅配烂腕,”她拍掌叫好,“活该他们俩在一块互相恶心人,省的别人再遭了罪!”
宁馥:……
她本来想说命运弄人来着——毕竟这两人本已分手,相看两厌,想不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起。
不过徐翠翠这样说……也行吧。
人的命运从不是既定的。
而是由他们的每一个选择组成。
*
高涵和梁慧雪的婚礼很低调,低调到参加的人只有他们两个,外加一个不情不愿的证婚人。
毕竟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老乡们和知青们都去参加另一件对于他们来说显然更重要的事了——
送行。
宁馥终于要回城啦。
大家最近都被扫盲班折腾的够呛,本来清闲猫冬的时候不得不聚在一块盯着小黑板上一个个方块字,实在令人头疼。
但人也不能好赖不分,是吧。
人家宁馥对他们是掏心窝子的好啊!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从村口送到公路上,大伙恋恋不舍地说了好些话,把宁馥的背囊塞满了干货、皮子、『奶』豆腐等等。
图古力书记终于叫停了打算“十八相送”的队伍。
“行啦行啦,咱们再送就要送到北京了!”他笑着挥一挥手,“走多远,也是从咱们图拉嘎旗飞出去的金凤凰哪!”
“小宁同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宁馥上车,也和大伙挥手,“你们回去吧!我会写信来的!”
大家站在路边目送她的车。
村子里的几个小娃撒腿追车,徐翠翠也跟着一起追。
人腿跑不过汽车,两下子就甩在后面了。徐翠翠哇哇大哭。
宁馥轻吸一口气,抑回眼眶中的湿润,正要坐正身子,前面开车的小吴却突然道:“你看,你看,那是谁?!”
她转过头去。
车子开在公路上,两边就是茫茫的草原。
远处,一个身影策马狂飙,遥遥而来。
只身打马过草原,高骏的大马旁跑着一只黄狗。
宁馥将手贴在玻璃窗上,朝他摇了摇,叫他回去。
而牧仁赤那却狠抽一鞭,始终追在公路一侧。
马蹄翻起土块,到底渐渐落在后面,只剩他喊了一句话,在风中传过来——
“——同|志,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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