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姮这一昏迷, 便是整整三天。
三日不长不短,但足够让消息传遍整个修仙界,秘境落炎谷之事, 关乎早已对三界置之不理的神族, 何止震动全天下的修士, 更让那些魔族闻风而动, 令三界更加乱了。
据说那日, 许多未曾去秘境的弟子,都亲眼目睹了冲天飞起的巨大火凤。
几乎所有人都有了不详的预感。
面对过于强大的对手, 弱小便意味着恐惧, 在未明白是敌是友之前, 对整个三界都是极大的威胁。
此外, 天下还流传着另一个谣言。
“云锦仙子眉心的玄火纹, 你们可看见了?”
几个弟子挤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人神神秘秘道:“据说这可是神族印记!你们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听人说, 神族从一百年前就在寻觅什么人,传说要找的那个人, 地位极其尊崇, 云锦仙子那日闯入秘境, 出来便这样了,你们说会不会……”
“怎么可能?”有蓬莱弟子对此嗤之以鼻,“江师姐可是我们掌门的女儿,几时和神族扯上了关系?”
他一脸“你就造谣吧”的表情, 边上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那又如何?神族寿数漫长,云锦仙子也才一百多岁,你怎知那火凤凰找的不是哪位神祗的转世?”
“转世?倒也有些道理。可是我听说, 若非陵山君出手,那日那只火凤险些就杀了江师姐啊?”那蓬莱弟子不服气地反问。
那弟子迟疑了一下,又反驳道:“那、那谁又知道这中间有何恩怨?或许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有什么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呢?”
“我还是觉得太过离谱。”
“不管她是谁,反正不是一般人就是了。”有弟子笑着分开这争论的二人,打圆场道:“我劝你们,日后可别得罪她,万一日后她成了什么得罪不起的人,也不至于倒霉。”
“如此夸张?”
“你可别不信!”
“我还听说……”有人悄悄道:“与她有过节的谢姮长老至今还未醒,估计是在秘境里被那只火凤凰给伤着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闻言一惊,都有些唏嘘不已,还未继续议论下去,一柄剑便架在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上。
舒瑶站在他们身后,冷笑道:“凶多吉少个屁!再他娘的敢议论一句,我这就让你们凶多吉少!”
众人吓得腿软,连忙闭嘴,作鸟兽散,一边走还一边心道:还真不愧是太玄宗宠出来的大小姐,简直和太玄宗掌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暴脾气,实在是不好惹。
舒瑶忿忿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待他们都走了,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又极为疲惫地叹了口气。
“谢姮怎么还不醒啊……”
舒瑶暴躁地踢了踢石子,头痛道:“再不醒来,就要出大事了……”
“不行。”舒瑶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须想办法见她,把另一个证据交给她。”
江音宁现在可风光了,谁都说她和神族有关联,绝不可能与魔勾结,但其实那天,谁也没有亲眼看到那凤凰承认她。
一传一十传百,却传成了这样。
但其实,指认江音宁的的最后一个证据,迟迟没有拿出来。
昨夜有人来找了舒瑶。
那人也是那日禁地刺杀的四个弟子之一,只是过来时,动作鬼鬼祟祟,颇怕被人发现了。
那弟子解释道:“我……我的妹妹在蓬莱,我实在是不敢得罪云锦仙子,但事到如今,容清师兄已被定罪,我知道容师兄是怎样之人,不能坐视不理……还请您,莫要说出去这证据是我找到的。”
他拿出了一颗留影珠。
留影珠,可记载世间一切的影像。
也正好记下了江音宁取仙兽之血的景象。
“仙兽之血可掩盖魔气,这就是为什么,云锦仙子碰了魔石,身上却完全没有任何魔气。”那弟子说着,对舒瑶弯腰一拜,低声道:“劳烦仙子转交给谢姮长老。”说着便转身匆匆离去。
舒瑶握着留影珠,已经犯愁两天了。
她见不到谢姮。
想把此物交给爹爹,让爹爹去找陵山君,可还未行动呢,她师叔便劝她日后远离谢姮和江音宁,摆明了立场,太玄仙宗不会插手蓬莱和藏云宗之事。
容清自身难保,白羲那只秃鸟比她还没能耐。
其他人……那更信不过了。
不亲自交给谢姮,交给谁她都不放心。
舒瑶正在发愁,身后突然响起凌云子的声音,“瑶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舒瑶一惊,连忙转身看着自己的爹爹,飞快地摇头,“没什么!我就……看看藏云宗的风景。”
她掂着脚尖,满脸踌躇不安。
“你在藏云宗玩了一月有余,风景还没看够么?”
凌云子打量着明显是打着鬼点子的闺女,叹了口气,“今晚便随着你师叔收拾行李,早些回太玄宗。”
舒瑶一怔。
她下意识便拒绝,“我不要!”
“瑶儿!”凌云子语气微沉,“听话!”
“不行,谢姮还没有醒过来,我好歹再见她一面再走。”
舒瑶急切地跑到凌云子身边,抓着他的衣袖,软声道:“爹爹,整个藏云宗,我就谢姮这一个朋友,是她在落炎谷救了我,我就乖乖的什么也不做,你就让我再多呆几天吧……”
她嗓音又软又可怜,眼睛里蓄满了泪。
往日凌云子疼女儿,见她如此,一准会答应她的全部要求。
但这次,凌云子却丝毫没有心软。
他瞥了一眼搂着他撒娇的小丫头,冷声道:“一个朋友?你在藏云宗还想要几个朋友?上次差点做了谢姮指认江音宁的证人,谁都知道你们是一伙的,谢姮诬陷江音宁的罪责还未洗脱,你也想掺和一脚么?”
舒瑶一噎。
她没想到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心底一凉。
她越想越委屈,被气得有些发抖,红着眼睛反驳道:“什么叫一伙的?什么叫诬陷?女儿信的公道,也从来不曾做过伪证!那便是事实!”
“爹爹你曾教过我,要为人正直,我和谢姮交朋友,为何又不可?江音宁便是什么好人么?”
舒瑶一边说,一边后退,难以置信地望着凌云子。
她如今终于明白,谢姮那日为何会如此难过了。
原来被不信任,是这样的感觉。
气愤,无力,委屈。
偏偏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凌云子见她如此,又有些头疼,无奈地哄道:“爹并非是说你错了,只是谢姮现在重伤未醒,凭你又能做什么?她救你之事,爹爹感激于心,又怎会落井下石?”
“但是你也莫要再胡闹了,回去好好修炼,才是要紧事。”
凌云子言尽于此,叹了口气,还是转身对身后的弟子下令,“把她带走,今晚启程。”
“爹爹!”
-
谢姮是在当日傍晚醒的。
她一脸多日,都沉浸在梦中。
那梦仿佛跨越数千年的光阴,一幕幕反复闪现,她无法将零碎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意志却又如此执着,拼命地回想,恨不得在梦里轮回无数次,再也不要醒来。
“哥哥!”
她惊喘一声,猛地睁开眼。
入目只有黑暗与死寂。
床边只点燃了一盏昏黄的灯。
灯油快要燃尽,只剩下一缕昏黄微弱火光在颤颤巍巍地苟活,被黑夜沉沉压制着,像是巨兽口中的渺小猎物,随时会被侵吞殆尽。
油灯只照亮方寸之地,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清。
谢姮只觉得身下柔软异常,不像是她自己的床。
身体有些酥麻无力,像是中了迷药,全身的灵力都被抽干净了,可偏偏意识分外清晰。
谢姮艰难地想要坐起来。
可才起身一半,又颓然跌落,无力地靠在枕上喘气。
她这是……怎么了?
即使从前遍体鳞伤,她也从未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几乎等同于废人。
谢姮忽然感觉不妙。
她闭目,用力抬起指尖,努力去调动体内细小的真元,却感觉灵府干涸枯竭,一丝灵力也没有。
四肢筋脉堵塞无比,像是有一块沉重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的全身筋脉。
她什么法术都用不了了。
像石子“咚”地沉进湖底,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感,像涤荡开的水波纹,飞快地在心里扩散。
怎么会这样?!
她引以为傲的一身修为,她如此努力,才好不容易让她有资格站在众人面前的修为的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姮的侧脸贴着冰凉的玉枕,在一片漆黑中瞪大着眼睛,死死咬住下唇。
心脏被挤压着,窒息又绝望。
谢姮闭上眼。
不行。
她必须要冷静。
她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弄清发生什么,她的记忆在秘境中断层,她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可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出来的?舒瑶在哪里?
谢姮几乎是拼尽全力,撑着手臂,不顾着浑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在发颤,一点一点地坐了起来,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她艰难地抬脚,想要站起来。
脚一落地,整个人全骤然泄力,往前狠狠栽去!
“阿姮!”
她落入了一个人的怀里。
天旋地转,她重新被人抱了起来,缓慢地放回了床榻之上。
谢姮揪着那人胸前的衣襟,仓皇抬头,只看见谢涔之如玉般的侧颜,凌厉的眉峰。
她有些恍惚。
她不敢想象的事发生了,他主动抱了她,可被他抱的喜悦,却完全冲不掉修为尽失的绝望。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我……”
“我到底怎么了?”
他抬手去拿茶盏的手一滞,淡淡道:“你在秘境受了很重的伤,暂时修为尽失。”
是这样吗?
谢姮茫然地望着他,心头惶惑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看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受了惊的小兽,倒有些许与平日不一样的软色,也心头微软,大掌轻拍她的肩,“就在这里疗伤,不会有人打扰,你修为尽失之事,旁人也不会知晓,直至你彻底痊愈。”
他极少有这样的温和声色,谢姮听他低沉的嗓音,心乱如麻,闭上眼睛。
她能感觉到那只手从她肩头滑落,将背角往上提了提,又理好她纠缠在颈间的发,起身去添油灯。
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忍不住睁开眼。
“刺啦”一声,就在此时,油灯重新亮了起来。
也映着那双熟悉的俊朗眉眼,比平日多了几分暖意,不知是被暖灯强行着色,还是因为别的。
他正好对上她探寻的目光,又扬眉道:“看什么?”
谢姮又赶紧闭上眼,飞快道:“没什么。”
嘴上说没什么,她听到他逐渐便远的脚步声,以为他真的离去了,又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往外瞅去,还没看清,又被人轻轻一敲脑门,“一点障眼法,也能骗了你。”
她猝不及防被他抓到,表情有些懵懵的。
他收手,低叱道:“虚弱成这样,还胡闹什么,还不休息?”
谢姮赶紧闭上眼,听话地休息。
可怎么睡得着。
他就在她身边啊。
她紧张得不敢睁眼,连呼吸都变得轻轻的,好像有点不真实。
谢涔之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性子,怎样的作风,她再清楚不过。
就是因为太清楚,才觉得荒唐。
他怎么会让她歇在他的住处呢?
他怎么会主动抱她呢?
他这么严肃寡淡的性子,又怎会与她开玩笑,拿障眼法逗她?
她早就告诫自己,要提早将心收回了,这样,将来若看到不好的结果,她才不会落得那么狼狈。
他的冷漠、质疑、疏离。
她全都做好了准备。
唯独没想过这样。
她真的很想从他身边脱离,可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在她彻底下定决心要远离时,又要突然出现,把她拽回原点,把她原先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一切,又尽数击溃?
她真的想不明白。
-
谢涔之等谢姮重新入睡,这才起身出去。
聂云袖在屋外等候许久,见他出来,重新抬手布下这间屋子的结界,有些担心道:“这样瞒下去,也拖不了几日,只要禁制还在,她就一直无法动用法术,可一旦撤了禁制,她身上的纹路又会重新长出来。”
那日,谢涔之将谢姮带回之后,便第一时间召了聂云袖。
聂云袖身为女医官,平时和谢姮交情颇好,但即使是她,见到谢姮身上密密麻麻的纹路,也吓坏了。
别说是她了,就算是她师尊过来,也没见过人身蛇纹这样的例子,除非,那人本就不是人。
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翻尽古籍,常见的也只有妖。
蛇妖。
聂云袖不相信,可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结果。
谢涔之冷静地问:“有什么办法将其压制,永不现行?”
聂云袖查阅古籍,找出了一个古老咒术,可将人全身修为锁住,无论是妖是魔是仙,都与普通人无异,但这样的代价,会让其无法动用法术,也无法修炼,形如废人。
聂云袖彼时还有些迟疑,迟迟不肯交出记载咒术的册子,劝道:“我觉得……也可以想想其他办法,谢姮她看似性子温和,实则骨子里比谁都倔,她不会愿意的……”
谢涔之冰冷地接话道:“或是带入执法堂会审,查其身份,若是妖,则当场斩杀。”
聂云袖身子晃了晃,被吓得噤了声。
这已算最大的宽容。
他但凡冷血一点,已经将她交出去了。
为她施展咒术之时,他能感觉到她无意识的对抗,但即使如此,他也仍旧用最自己的力量,强制地剔除了她体内的灵力,将所有筋脉锁住。
他坐在她床边,凝视着她的睡颜,心绪沉沉。
舒瑶说,从万剑台之事后,她身上便有了这纹路。
她却什么都没敢跟他说。
他知道她为什么不敢。
藏云宗的规矩,便是凡妖魔者,皆杀无赦,失了记忆的阿姮,想不明白这纹路的来历,便会担心害怕,怕自己也是为世人不容的妖,也被他斩于剑下。
在她心里,他就是如此无情。
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无情。
直到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他才发现,并非如此。
“你虽事事做到最好,偏偏自恃甚高,骨子里有傲气,自以为心如磐石,将来必遭摧折。”
“真正的无情道,你并未完全参透。”
师尊一语成谶。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无情者,乃是跨越天地道法,视万物如一。
从他对她如此刻意时,他就输了。
所以他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
就算废人,也好过是妖。
她还可以继续在他身边。
谢涔之以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他已经动了底线,却不知谢姮醒来后连续三日,一直在反复从噩梦中惊醒,每次想要起身,却都跟残废一样地跌倒在地,连爬都爬不起来。
她想叫人,却叫天天不应。
只能等他议事归来,将自己重新抱回床上。
她在他怀中挣扎,艰难地去抓他的衣袖,“涔之,我怕我好不了了……”
他却说:“阿姮,就算好不了,也无人敢欺负你。”
她双眸氤氲,抿唇不语。
她最终只是摇头:“我不喜欢。”
他说:“听话。”
她变得沉默,什么都不再说。
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她,纹路的事情她自己不难发觉,他只是让她自己渐渐想通这一切。
谢涔之以为她想通了。
过了十日,她终于可以如正常人一般行动了,便在外面不远的地方随意走走。
却正好听到不远不近的交谈声:“谢姮长老这几日怎么都不见了,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连舒瑶仙子都被太玄宗掌门带回去了,事情会不会不简单?”
听到自己的名字,谢姮脚步一滞。
舒瑶被带走了么?
难怪她再也未见过舒瑶。
她眯了眯眸子,不动声色地靠近声音传来的方向,又听到有人唏嘘道:“说不定是心虚呢?她之前诬陷云锦仙子勾结魔族,现在谁都知道云锦仙子与神族有关,那不就坐实了她联合容清一起诬陷云锦仙子么?她还敢出来么?”
江音宁?神族?
另一人叹道:“说起来也怪可惜的,容清师兄本来应该前途无量的,现在也坐实了那夜偷窥的罪名,马上就要被废除修为、逐出师门了……”
那些声音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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