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嵩目送着曹瞒跌跌撞撞离开,轻叹一声,叫来了族地中的护卫嘱咐道:“你去跟着阿瞒,近距离保护他,若他不叫你,就尽量别去打扰他。”
待曹嵩处理完了祭祖的事,通知好了全部族人,定下来墓地举办脱孝仪式的人选与时间,这才匆匆赶回了墓室中。
他悄悄走了进去,见曹瞒正跪在石板外头,一声不吭地盯着那石板,活像是一座新的石头雕像,深深叹了口气。
“你祖父不想看到你这副样子。”
曹瞒微微动了动,他头也不回地回答曹嵩:“祖父不想看到我为了他哭。”
所以他忍住不哭,全都憋在心里,其实这样的感觉,比嚎啕大哭发泄出来更加痛苦。
“他不想看到你太过伤心,更不愿你伤了自身!”曹嵩提高了声音,而曹瞒依旧跪在石板前,执拗死倔,拉都拉不起来。
“我不过是想多陪陪祖父罢了,这样都不行吗?之前爹一直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吵醒祖父几次了!”
曹嵩扯了扯嘴角:“他听到你的笑声,才会开心。”
曹腾身为一个太监有儿子为他守孝,有孙子思念爱戴,骨灰盒有人捧,牌位前有人上香,他已经含笑九泉了,无论他生前爬到了多么高的地方,拥有过多么滔天的权势,临终前他的愿望,也不过是与寻常人家的爷爷一样,盼着孙子好,盼着子孙安稳。
太监之中的人生赢家,说得就是大长秋曹腾了。
曹嵩见幼子依旧没有反应,他突然之间转移了话题,问起曹瞒:“之前你祖父一直为你讲小滕子与小太子的故事,你最崇拜小滕子了是不是?”
曹瞒终于有了反应,他歪过头,侧过来静静地看他。
曹嵩又道:“你可知道,这位小太子是谁?”
曹瞒还是紧闭着嘴不说话。
曹嵩:“那位小太子,名为刘保,谥号孝顺皇帝。”
曹瞒惊讶地长大了嘴巴,终于有了面无表情之外的反应。
“没错,故事里头的小太子,就是先帝,而小滕子是谁,我想你也已经猜到了吧?”
曹腾将自己一生经历的血雨腥风,以童趣十足的故事说给了自己孙儿听,这样独一无二的启蒙,是世人想都不敢想的操作,这位大太监看透了世事,算透了一切,心中的沟渠比海还要广阔,由他从小带大的曹瞒,心中究竟被他栽种了多少种子,也唯有如今长眠于另一头的曹腾自己才知道了。
曹瞒瘪了瘪嘴,泪水在眼眶中疯狂地打转,最终没能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小滕子就是……祖父!——”
曹嵩忙到了半夜才归来,带着一身疲倦回到屋子里,洗漱都没弄倒头就想睡,待他靠近床铺,就见其上鼓起一个包,自家那不省心的小子眉头皱着,小嘴抿成一条线,两只爪子抱住他的被子在那儿熟睡。
曹嵩愣了下,放松了肩膀,唇边流出一丝无奈的叹息。他双手在床边犹豫片刻,放弃了去继妻院里睡一觉的想法,去扯曹瞒的被子。
“被子盖好,别惹了风寒,到时候流鼻涕咳嗽有你受的,”曹嵩一阵轻轻地叨叨。
曹瞒稀里糊涂地咕哝几句,昏昏沉沉的脑海中骤然划过一丝灵光,惊地他从睡意中起来,大喊:“爹?!”
“做什么?”曹嵩拧眉,指责他横如螃蟹的睡姿:“你看看你睡成了什么样,小猪都比你睡得挺实!”
曹瞒一揉眼,蹭地坐了起来,抱住了曹嵩腰,扯开嗓子就嚎:“爹你可算是回来了,今天太学出大事,好多先生都被抓了!”
曹嵩僵硬着表情,沉默片刻,倒是没推开他,他的手悬在空中片刻,落在了曹瞒的后背,低沉着说道:“那些事都与你无关,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其他别多管。”
又是这一句小孩子别多管!
曹瞒气红了脸:“我已经长大了,明白事理了,爹你不能一直把我当做孩子来蒙骗!”
曹瞒是曹家的独苗苗,是曹嵩看得比命还重的宝贝疙瘩,他语重心长说道:“你若明事理了,看到我的反应,就该知道这不是你能问的事,你若打定主意要问个清楚明白,只会让我为难。”
言语上的陷阱,曹瞒哪里玩得过他爹,被他一句话堵在了嗓子眼,小兽炸着毛,眼睛瞪地老圆,一时竟想不出反驳的话语来。
他可担心了,满脑子都是太学以后还能正常上课吗?被抓走的先生还能活命吗?父亲他……是不是也陷入了危险之中?
“五侯太监是谁?他们都是太监吗?是他们力主抓走做官的先生,为什么?难道是先生们阻碍到了他们,太监是距离皇帝最近的人,虽然是伺候的奴婢,却最能够影响到皇帝,所以皇帝也受到了影响……”
曹瞒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根据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来推测这一次大变故为何而发生,饶是如此,也已经将曹嵩吓地够呛。
“闭嘴!慎言!”曹嵩厉声呵斥,一脸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震惊表情。
曹瞒摇头晃脑,双手插腰,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加有气势,他站在了床板上。
这只小兽龇牙咧嘴,举着自己那毫无威慑力的软嫩爪子,对曹嵩嗷呜嗷呜地咆哮,借此以发泄自己的不满,说出充满奶声奶气的威胁。
“我懂的比你都多,是祖父亲自教的我,太监是做什么的,皇帝想要做什么,文人们有什么样的追求,全部都印在我的脑子里,小的时候似懂非懂,现在回忆起来,这些都是祖父留给我最珍贵的经验!”
曹嵩从儿子据理力争的模样中竟看到了曹腾的影子,那是一只令人畏惧的雄狮,他畏惧了一辈子,听话了一辈子,孝顺了一辈子的那个人是多么可怕的存在,曹嵩比谁都清楚。
他又眨了眨眼,雄狮影子散去,入眼的是虚张声势的奶娃娃,憋着他肉嘟嘟的小脸,清脆嘹亮地对他叫嚣:“爹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一定知道什么叫做‘子不教,父之过’,你要是再把我当作小娃娃,让我蒙在谷里,我这个没轻没重的小儿,万一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闯下更大的祸……”
曹嵩扯开嘴冷笑,单手拎起了曹瞒,扒下他外裤,扬起巴掌就落下,毫不含糊,边揍边冷漠无情地说道:“那么我就先打断你的狗腿,揍烂你的屁股,把你关在家里,看你怎么去闯下更大的祸!”
父子两人的对话以曹瞒惨败告终,不仅没得到想要知道的消息,还平白挨了一顿打!
曹瞒委屈,一连几天都呕气,没有多与曹嵩说过一句话。
曹嵩也没空管他,工作上的事令他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夜宿在外头,一连几日,父子二人都未曾好好见上一面,说上一两句话。
之后的一段时间,太学缺失了先生,没能好好上课,何颙忙碌不断,又要上朝,又要联系同僚,还要抽空来太学看看学生们的情况,待他见到这一只只完好无损的小鸟安静地坐在课堂之中自习,欣慰地眼眶都红了。
何颙执起了竹简,带伤为他们上了最后一趟课,他颤抖着左手,翻开了那一卷《孟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曹瞒侧耳倾听,听出了先生说话中的更咽,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发酸,他抬头去看何颙的表情,只看到他含泪的眼,带忧的面容。
何颙告诫学生:“无论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千万不要停下你们学习的脚步,你们是大汉的未来,是希望,若你们这一代毁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就都成了罪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希望你们能够牢记今日的授课,记住我这位并不称职的先生对你们的告戒,如此,也不枉我今日来此。”
学生们就像是受惊的小鸟,惊疑不定地看着何颙,他们眼底有惊慌失措,也有对于未知的恐惧。
何颙不想吓唬他们,可前来抓捕他的官兵已经到了,他听到了锁链碰撞的声响,听到了行色匆匆的脚步声,轻轻闭上了眼睛。
不详的预感在曹瞒心中蔓延,他站了起来,去拉何颙:“何先生为什么要这么说?!”
率领官兵的长官推开了教室的大门,曹瞒吓得转头,听迎面来的配鞭长官冷冷说道:“党人何颙,勾结犯人,行叛逆之罪,陛下下令将你一同关押。”
这些官兵们视人命如草芥,若是有人敢反抗,那是一并抓了了事。
曹瞒不可置信叫道:“为什么连何先生都要抓?!”
何颙拉住了曹瞒,将这冲动要上前去理论的小子丢给了袁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还请阎侍卫长莫要伤着学生,我跟你们走。”
袁术死死拉着曹瞒,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冷静一点,太学大学部已经被抓走两个学生了,你也想一起被抓走吗?”
“可他们污蔑好人,乱抓先生!”
那侍卫长冰冷的视线将众人的脚步定在当场,学生们被他以这样的视线盯着,几乎能感受到如有实质的杀气,一个个心头一阵颤栗,不敢与之对视。
也唯有曹瞒,尽管手脚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心往头上窜去,就连牙齿都打起了哆嗦,这头初生牛犊仍然盯着虎目迎难而上,倔强地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侍卫长讥讽般地反问道:“为什么?陛下有令,我也不过公事公办,怪只怪何议郎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侍卫长有个坏习惯,喜欢以鞭子鞭打罪犯,在他看来,何颙已经板上钉钉的罪人,他挥起鞭子催促起人从来都不带犹豫的。
眼看又要有一鞭子落在尊敬的先生身上,距离最近的曹瞒气红了眼,运起内力便抓住了那直直挥过来的鞭子。
侍卫长力气大,虽有内力防身,他的手心依然渗出了血液。
曹瞒就这么抓住了鞭子与侍卫长僵持着,别看他年岁小个子小,思路却特别清晰,他厉声质问:“秉公执法抓人乃是你们的工作,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未判先上刑又是什么意思?在场师生都看在眼里,你这是擅自作主,滥用职权以全一己私欲!”
侍卫长拉扯之下,发现竟不能扯回自己鞭子,而原先惧怕他的学生们纷纷被煽动地义愤填膺,袁术不嫌事大,还嚷嚷要回去告诉父亲有人滥用职权动用私刑。这话从公主的儿子嘴里说出来,可不正是要立挺曹瞒的意思。
侍卫长听到学生们抬出袁术的家室,心中一惊,恼羞成怒对曹瞒喝道:“臭小鬼,快松开!其他人还看着做什么,把他一块抓走!”
其余侍卫们有些犹豫,若说大学生还有来自其他地方的清流势力,小学部这边的孩子,可全都是当朝高官家的孩子,万一抓了不该抓的人,他们这些做人鹰犬的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阎队长,抓之前先问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吧?”
侍卫长声音尖锐,挺直腰杆:“笑话!我抓捕嫌疑犯人向来不管出身不畏强权,甭管是谁家的,抓了就是了,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何颙着急万分,扭动之下又难以挣脱拴着他的锁链,只能焦急喊道:“不要伤着学生,他们都还是孩子啊!”
这一队人要抓捕何颙,耽误了半天没有完成任务,很快便引来了更多的侍卫,从衣着打扮来看,甚至有禁卫军在其中执行任务!
“阎侍卫怎么还没好?耽误了时辰,陛下若是诘问起来,你我都不好交代,”教室外走来了率领这些禁卫军的总长官,这声音怎么那么眼熟呢?
阎侍卫诚惶诚恐,慌忙解释道:“曹校尉,有小学生阻拦我等抓捕党人,是否同样视为党人,一并带走?”
他感觉到手中的鞭子一松,顿时失去了平衡,往后一大步才免于跌倒在地,当即骂骂咧咧低喝了一声:“这小杂种!”
被他所问的曹嵩看到此景,瞬间冷下了脸,他视线落在曹瞒通红的手心上,眼眶瞬间就红了。
曹嵩越是震怒,表情越发冷酷,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瞥过阎侍卫,看得他背脊发凉,没明白哪里得罪了长官。
“曹校尉?”
曹嵩指着曹瞒,狠狠道:“把他给我带走,一并抓了关监狱里,我亲自审问!”
曹瞒有些慌乱地转移了话题:“洛阳城里没有医术更好的大夫了吗?您现在应该好好养身体,补药的事情等养好了再说,大夫也说了,您现在虚不受补,就是为了‘妹妹’的身体健康,您也不能勉强自己啊!”
曹瞒说的也有道理,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的曹嵩终是点了点头,暂时放下了折腾的心思。
曹瞒暗自庆幸:还好,还好我爹没看清,还好爹不记得,不然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想想小时候被塞一嘴符纸的情形历历在目,曹瞒一阵后怕,他才不会再傻乎乎地把系统的事情告诉父亲呢!
万一让他爹知道他穿小裙子,还跳舞,可不仅仅是符纸那么简单了,可能会找道士和尚们给他来个全套做法。
却说曹嵩被刺重伤,宫廷之中的曹节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此次出门,真正被盯上刺杀的是太监王甫,他虽不是五侯之一,却也担任这常侍的位置,在这一场对待“党人”的血腥闹剧中,他管辖的正是“审讯”。
曹嵩与王甫一路,受他连累遭遇刺杀,当时就他们两人挨得最近!
在倒下之前,曹嵩情急拔剑杀死了迎面来的刺客,变相救了王甫一命,这位太监吓得腿软,一屁股跌倒在地上,连逃跑都没了力气。
本就不精通武艺的曹嵩被刺客的伙伴从背后砍伤,禁卫军聚集而来,王甫高呼“救命!”
待这位太监一路狼狈万分、惊魂未定地逃回,接到消息的五侯太监吓得魂都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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