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瞒不满道:“我哪儿脾气倔了,我那是坚持己见,那是道心坚固!”
“那么等你遇上了挫折,可别哭鼻子,”郭嘉调笑一句,低头捏了捏曹瞒的脸颊。
他比曹瞒高了半个头,伸手去捏曹瞒那是轻而易举,再抬手揉揉他脑袋,活像是在揉一只憨厚的小狗。
曹瞒不满地挥开他的手:“地方官若都是似荥阳太守这样无能,只知道混日子的人,以后大汉江山才是要完了。”
“昏庸无能,贪污受贿,才是官员们的现状,”郭嘉残酷道:“我走过了那么多城市,地方官也见了不少了,人人都在贪污的情况下,真正的大清官才是异类,才是被人们忌惮的存在,若是不能拖下水,那就毁了他。”
“怎么可能人人贪污,颍川太守就不贪污,”曹瞒反驳道。
“贪多贪少罢了,颍川近些年风调雨顺,他若是不上交一些国库,给上面点孝敬,颍川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安宁,我之前也是贡献过财物的,”郭嘉自豪道。
曹瞒皱眉道:“你是说司马防受贿?!”
“他不受贿,他上头的人受贿也一样,”郭嘉见识的多了,对这里面的内幕受到勤来。
“你为什么会懂那么多?”曹瞒不解道:“就因为你壮游走遍了颍川?”
“可能吧,况且,青楼本就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郭嘉答道,他点了点曹瞒的脑袋,像个大哥哥在教育自己的弟弟,语重心长说道:“你这个人啊,认死理,太耿直,这样不好,你要知道你做官是在给上司工作,你得知道变通,才能哄好人,不然等你被上司厌弃了,以后仕途受损,就知道后悔了。想要为民请命,你首先需要有官职,有实权,不然一切都将是空的。”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我就算是耿直,也能有官做,我就是要做个清官,也不怕上司会为难我,”只因为他所认可的上司就是帝王,帝王的利益,是全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不要搞破坏,帝王可不会像贪官污吏那样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全天下的东西都是帝王的。
郭嘉看了他半晌,不再多劝,他觉得他已经说得够多了,愿意指点他也不够是看这小子顺眼,既然他听不进去,不说也就罢了,各人选择不同,也许他能够创造奇迹呢?
自从与曹瞒上路以后,郭嘉就不用自己请找旅店居住了,他住在驿站的大客房里,一人一间屋子特别宽敞。
待再次回到那些贫民聚集的地方,曹瞒发现少了不少人了。
官吏们拿着铁锹掩埋尸体,因为这里距离洛阳城最近,未免路边的尸体让进出洛阳的达官显贵不舒服,这才让这些饿死的贫民能够入土为安。
曹瞒再次回到这一段路,心情一如既往的沉重,忽而听见路边有女子哭嚎求人:“求您将奴婢买下吧!让奴婢能将死去的亲人们安葬,奴婢六亲都死绝了,只求一口饭吃活命,求求您了!”
郭嘉一看曹瞒那表情,就知道他动了恻隐之心,他想了想,阻止了曹瞒伸手去掏钱袋的动作:“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财物,你是有多不谙世事?”
说着,他来到女子面前,只见女子身边有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她自己也已经瘦弱到了皮包骨头的地步。
郭嘉掏出了一个麦饼,周围的乞民顿时两眼冒绿光,投来了贪婪的视线。
女子接过麦饼,哭泣声更重,边哭边张嘴,狼吞虎咽地将整个麦饼吞下半个,剩下半个吃抱了,小心翼翼藏在怀中,连连对郭嘉道谢:“谢谢恩公救命之恩,谢谢恩公救命之恩!”
郭嘉又回到了曹瞒身边,在他转身的那一霎那,四周盯准了女子的乞民们蜂拥而上,抢夺她怀中的麦饼,一双双脏兮兮的手探了过来。
曹瞒怒了,抽剑威慑,杀气嗖嗖地飘,乞民们一哄而散,惧怕万份地丢下了麦饼,逃远了一些。
“一个麦饼尚且如此,你若给她别的东西,只会害死她性命,”郭嘉解释给曹瞒听,胸口顿时挨了曹瞒一个愤怒的拳头。
“你明知道她会被人夺走食物还将麦饼给她!”
郭嘉承认错误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做,既然如此,下次我不帮了。”
曹瞒更怒了:“怎么可以不帮?!”
郭嘉想了想,勾唇:“那么帮,给她银钱。”
曹瞒摇头:“不行,若是给她钱,她会被人窥视。”
“那么给饼,不也一样遭人窥视?”郭嘉反问道:“你觉得怎么帮合适?”
曹瞒沉默了,他目光纠结地落在那女子身上。
“怎么,你还打算将她带回去做奴婢吗?”郭嘉道:“带一个可以,带一群呢?这里那么多孤苦伶仃的人,有女人也有孩子,都很可怜,你都带回家去养?天下乞民十几万,你也都带回家去?”
曹瞒倒吸了一口凉气:“十几万乞民?!”
那是什么概念?
整个洛阳城的守军,加起来也不过才五万人,禁军两千!
这万一起个暴/乱,洛阳危机就在眼前!
郭嘉点点头,享受到了为人师的骄傲。
“孺子可教也,能想到这一点,你已经学成了。”
说着,他又撸了一把曹瞒的脑袋。
曹瞒不满挥开,不悦道:“我比你大!”
“可你天真得就像个太学的小学生,”郭嘉摇了摇头:“就像个二傻子,横冲直撞,你这样会碰得头破血流。”
曹瞒瞪他:“你又成熟到哪里去,你连衣服坏了都要我帮你缝!”
郭嘉一噎,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脑子好使,手脚却不好使,走在外面一天,就能把自己活成个脏兮兮的野人。能安全到达这里,走比往年更远的路,靠的都是曹瞒在帮他。
郭嘉不说话了,郁闷地撅起了嘴。
曹瞒也不说话了,赌气不理人。
两个幼稚鬼开始冷战,就等着对方先赔礼道歉,可对方死要面子不肯低头,全都没人开口,于是一路气氛诡异地到达了洛阳。
离别在即,郭嘉终于先开口说话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我也投桃报李,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来洛阳北面街找我,我打算去那边租一间屋子,等开春参加洛阳的文坛会。”
郭嘉一说话,曹瞒顿时生起了几分不舍来,他别扭地说起了自己家中的地址,对郭嘉道:“我就住在这里,你要是需要帮助,也可以来找我,你人其实挺好的,就是总是没大没小,明明我比你大两岁!”
郭嘉不由失笑:“那我们这算是和好了?”
曹瞒点点头,低头掏了掏,找到了自己的学生印章,递给了郭嘉:“你拿这个来找我,说是我朋友,就一定能找到我。”
郭嘉笑了:“好。”
临别前,郭嘉劝曹瞒:“做事别太莽,你得设身处地从别人的角度思考利益纠葛,如果你实在不明白,就多问问你当官多年的父亲,我想你这样权贵家庭出身的子弟,还不至于连我一个寒门学子都懂的道理都不知道吧?”
曹瞒被他说得心头一颤,产生了疑问:难道真的不能如实写报告吗?
如果不如实写,那么这次出门又有什么意义?外面这样地狱般的景象如果不能令陛下知道,他费尽心思出洛阳干什么?
曹瞒低着头,满腹心事地回到家中,敲响了家中的大门。
仆从惊喜叫道:“大公子回来啦!快前禀告夫人与老爷!”
坐落在皇城南边的曹家旧宅一片欢天喜地,邹氏闻讯匆匆赶来,一看精气神越发足的长子,喜极而涕:“可算是回来了!老爷都念叨你好几天了,生怕你出了什么事,听说荥阳那儿生了民怨,自消息传来以后,老爷天天担惊受怕,若非是荀总长派人送达你们到达颍川的消息,恐怕他都要向陛下自请去荥阳平乱了。”
曹瞒愧疚道:“让母亲与父亲担心了。”
听闻长子回归,曹嵩匆匆归来,一见曹瞒,流下了悲痛的泪水:“阿瞒都二十多了啊!怎么还是只有那么点,你这是前几年拔苗助长长太多了吗?为何始终不长个儿呢!”
曹瞒不过半月没见亲爹,险些认不出曹嵩来:“哇!爹你瘦了好多!”
只见哭泣的曹嵩红着眼眶,下巴尖尖,眼角又些许浅显的皱纹,带着岁月沉淀的别致韵味,他的腰身又回到了曾经那样细的模样,就连衣裳,都被他挺拔如松的身形穿出了高官贵族的感觉。
曹嵩笑骂道:“还不是为了你这臭小子,整日茶不思饭不想,这次壮游以后你可得好好收心,切莫再想一出是一出。”
曹瞒连连保证:“不会的,爹你放心,我连报告打算怎么写都想好了。”
提到报告,曹嵩表情凝固了些许,他的脸色复杂难辨,欲言又止,最终对曹瞒道:“你先洗漱用膳,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来你祖父的祠堂,我有话对你说。”
曹瞒闻言,心中越发不安。
次日,曹嵩将自己的文书拿了些许,带到祠堂,他表情凝重,将这些各地送来的文书递给曹瞒。
曹瞒疑惑地翻开,却见其上血书累累,生民泣血,全都是各种各地官僚、名士传上来的请愿与万民书。
曹嵩淡淡地对曹瞒诉说道:“各地请求我拨款的陈请,足以将你我的屋子与书房全部都堆满。”
曹瞒疑惑道:“那么父亲为他们拨款了吗?”
“国库是没有钱怎么拨款?”曹嵩斩钉截铁道:“他们要的可不是小数目,你觉得可能都照顾得到吗?拨款拨粮草,真正能用到百姓身上的又有多少?”
“可,可是那也不能干脆不拨啊!”曹瞒红了眼光,他不可置信道:“若是不拨款,那岂不是代表着洛阳放弃了他们?如果拨款被人贪污了,派人去追查贪官污吏啊!”
“一人贪,那叫贪官污吏,一群人贪,那叫拿抽成孝敬,”曹嵩冷冷道:“对于他们来说,百姓是为他们劳作的畜生,征税的时候用,没用的时候死了也无妨。”
曹瞒手一抖,整卷竹简都洒落在了地上,他不可置信道:“如此,难道全朝堂都是这样吗?难道就没有清廉的官员,为陛下做实事吗?”
“清廉的官员,有的,”曹嵩低声道:“被排挤出了洛阳,全部都去各地方受苦受难去了,这里的血书与请援,许多都是他们的寄来的,我不能给他们拨款,也拨不出,因为国库没钱。”
“究竟是国库没钱,还是父亲怕丢了官位,选择明哲保身!”曹瞒高声质问。
曹嵩被儿子喷了一脸,并不感到生气,曾经的他也像阿瞒一样天真,入了官场这座大染缸以后,一点点被侵蚀,直到变成了如今这样。
“看着你祖父的牌位,回忆一下他当初教导你的知识。”
曹嵩示意曹瞒:“跪下为你祖父磕个头,问问他,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做吧!”
“你要写壮游报告,我不阻止你,最大的也不过是我外放罢了,”曹嵩淡淡道:“再不济,也不过是像窦武那样被群起而攻之,现在这年头,说真话的人就像是特立独行的人,说假话的人才是正常人,是不是很可笑?”
曹瞒怔怔地低头看着满地的竹简,扑通一声跪在了蒲团之上,头顶是曹腾冰冷的牌位,烛火徐徐燃烧,照亮他冷峻坚毅的面容。
“到底是谁的错?”
“宦官当政,时刻有屠刀飘在朝臣们的头顶,他们会不遗余力去打压朝臣,朝臣得了权柄,也会疯狂地反扑,抓住机会复仇,如此争斗不休,至今已经一百多年了,”曹嵩淡淡地诉说道:“你祖父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惦记着他的好,只因他在政期间,政治难得维持了十几年的清明,他亲近士大夫,意图让朝政回到朝臣们的手中,却得罪了同样是宦官的同僚,遭新帝厌弃,不得不告老还乡。”
曹瞒一阵沉默,他感到嗓子有些干涸,鼻子酸涩,硬是忍耐不哭,他已经是大男子了,哭泣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曹嵩又道:“曹节想要走你祖父的老路,却被上一次党锢期间留下的残余所害,被朝臣们一起当作了权宦打压,他们恨不得搞死他,站在悬崖边的人随时都会拉别人一起坠下去,他是个疯子,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做的出来。”
曹瞒知道的,曹节不仅要面临宦官们的仇恨,还要面临士大夫们的仇恨,两边都不讨好,唯一依靠的只有帝王,所以陛下才会给予他特殊的权力与照顾。
“你好好想一想这片壮游报告该怎么写,天底下官员那么多,不该由你来说的话,你就别说,”曹嵩正色道:“否则,到头来究竟会害了谁,你想象不到。”
曹瞒沉默片刻,终是被郭嘉与他父亲的劝说撬动了一丝神经,他轻声道:“我不想对陛下撒谎,所见所闻,我全部都会一五一十写下来。”
曹嵩憋了口气,气得差点吐血,他好说歹说半天,这榆木疙瘩脑子的儿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却听曹瞒接着道:“我写荥阳的苦难,写荥阳的暴民,再写我上阵厮杀,击退敌人的心德与心境吧!”
曹嵩的表情蓦然一松,他怔了怔,回味过来了曹瞒话语中的意思。
天下疾苦,全都缩影在荥阳之中,陛下能够看穿多少,就要看曹瞒的文字功底了。
曹嵩轻叹一声:“罢了,光写荥阳,还不算太过。”
就是荥阳当地太守会倒大霉罢了。
他提醒曹瞒道:“待报告上去之前,需要太学、尚书令、宦官的三层审核,就算你与陛下关系亲密,你也该知道,你的报告是会被其他人先看过的。”
“另外,曹节是可信的,”曹嵩转告曹瞒:“我与他约定,若他身死,将由你为他送葬烧纸,他以后会不遗余力地帮你,对于宦官来说,有人为他烧纸送终有多么大的意义,你应该知道。”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大家都不好过,所以还是别针对曹节了。
曹嵩深深看了一眼曹瞒,他相信自己儿子悟性极佳,他会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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