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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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玉盘高挂,星子被几缕渺云给遮着,像笼着雾纱那样朦胧。
玉昇居内, 姜洵几番入睡未果,终是睁开了双眼。
是魔怔了么?为何把眼一闭, 脑中都是那人的身影?
心浮气躁间,姜洵干脆推被下榻,披好衣袍,出了玉昇居。
不知怎地, 本打算要去徐嬷嬷那处看看儿子的人, 那脚尖却是一转, 直直往另个方向去了。
待霜院中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个守门的婆子昏昏欲睡,鸡啄米般地上下瞻头。
姜洵信步走了进去。
廊芜之下,所有的窗牖都是紧闭着的。而就在白日里,他还通过某扇窗, 见到她在与霄哥儿逗乐。
一片阒寂与幽黑中,姜洵入了内室。
月光之下,可见得随处摆设如旧, 而室内空空荡荡,榻上、桌旁空无一人。没有人迎上来, 亲昵地唤他‘夫君’。白日里给他更衣的小女人, 更像是化了影, 凭空消失了似的。
姜洵心里像在被什么东西给咬噬着,被钝痛丝丝缕缕地侵袭着。他迈开步子, 试图在这间空室中, 找寻旧日主人曾留下的痕迹。
起先, 他去掀开了妆奁。
妆奁中,一套嵌绿松石喜鹊登梅的头面,几只描着梅花香栀的脂粉瓶罐,都是他在宁源时给她置办的,除此之外,当中别无他物。
姜洵抿了抿唇,目光四扫,于壁桌之上,见到一方长锦盒。
他走了过去,取下那锦盒。
推开锦盒的盖子,盒中,卧着一只水字纹、开脸喜庆的玉质摩喝乐。
见了这摩喝乐,姜洵牙骨微磨,又去隔间中打开那黑漆的倭箱。
而那箱底,果然也只整齐地摆着一套裙裳。
水色的诃子裙,妃色的大袖衫,一匹青莲色的披帛静静地叠置在一旁。
霎那间,旧年的花灯、烟火、拱桥,在他怀中哭到抽噎的小女人,一切都鲜活得像是密密匝匝的、不停轮换的幻景,可那幻景,同时又似镜花水月,一触即消,禁不起数度追忆。
姜洵的唇角扯出一丝冷笑。
分得这样清楚,他送的,便一件也不取,而是她的东西,她却一件也没有留。哪怕是平日里,她曾用过的那些瓶瓶罐罐与石磨杵撵,全都不见了踪影。
清理得这样干净,看来今日之事,她早便开始盘算了。
说起来,二人好似…也没有发过什么海誓山盟,他与她的这一段,更像是一场香艳的风月之事。
不同的是,这场风月之事,还留下了一个孩子。
姜洵满脸讽意。
初时,他就是拿她当消遣罢了,何时开始,竟与她生出这么多的羁绊。
说起来,他原本的打算,是要主动休黜她的,不料到头来,确被她给变相迫离了。
也罢,既她如此有魄力,他又何必大半夜来这处寻不快?
想到这里,姜洵暗自哂笑一记,身子一移,便想出去,可临到门口时,却又止住了脚步。
既来了,又为何要走?寻个地方歇息罢了,这偌大的章王府,哪一处不是他的?
这般想着,姜洵便拧转了身,袍衫也不除便上了榻,就那般拥被而眠。
枕被如冰,唯馨香尚存。
这回,姜洵很快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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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城郊的一处别苑中。
翘角飞檐的画舫中,乐阳与曲锦萱正对着铺了一桌的瓶瓶罐罐涂嗅研拭。
“你这手也太巧了罢?才几日功夫,又做出这么些好东西来。”
乐阳用平匙在某个瓷罐中挑了一勺,抹在手背处打着转,果然没几下便晕开,整个手背都润润的。
她惊喜道:“这夜容膏我得拿回去好生试试。一到春天,我这脸就紧绷绷的,又耐不住去敷那些厚如泥的面脂团,让我两三刻都不能动弹,我浑身都难受。”
曲锦萱则捧起个青瓷罐:“这罐手霜,县主也一并带回去罢。”
乐阳接过来:“你不说我也准备带走的。这香味儿淡淡的,正好是我喜欢的程度,怎么着啊,我也得亲自试试。”
曲锦萱却摇了摇头,笑吟吟地与她说:“县主平素不做活计,手部本就嫩滑,这手霜啊,可给府中做惯粗使活计的下人试试。她们那手常年做活,不是总浸在水中,就是□□风吹到皲裂,尤其现在还在春时,有些冬月时手指冻裂的患处还不曾愈合的,正好让她们带回住处去,遇下值时,或是歇假的当口,都可抹到手上头,试试功用。”
听她这么说,乐阳蹙了下眼,很是疑惑不解:“我不做活计,容馥斋的其它客人就会做活计不成?就是那些商女,家里头有些小买卖的,哪一个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贵得不行?”
曲锦萱点点头,正色道:“所以啊,我正有一堂事要与县主商量呢。”她接着问道:“县主可曾在容馥斋中,见到过商女平妇?”
乐阳怔了怔,使劲回想了好一会儿,才答着:“好似不曾,多数都识得我的,应当不是商女平妇之流。”
曲锦萱便接着说道:“去咱们容馥斋的,多是有身份之人,不是王公贵女,便是官眷命妇。可爱美之心人皆有心,除去王公贵女、官眷命妇外,普通女子与妇人也有这等需求。”
“如县主所知,商女们并不缺钱,咱们容馥斋中的脂粉膏子,她们也是使得起银俩的。就连平民妇人攒了些银两,时年时节的,也会舍得花钱置办些涂抹之物。但如容馥斋那般装潢华美之地,她们纵是揣够了银俩,有心想进去挑选一二,却又生怕冲撞到贵人,而举足不前。尤其是奉京城这样贵胄云集之地,平民百姓去个酒楼子,都有可能碰到显贵。”
“同理,有身份的贵女命妇们,若在同间店铺中见到商女平妇,亦觉得掉价。既如此,咱们可经容馥斋专售贵价脂霜,再另外置办一间别的铺子,去卖那些个平价些的粉膏霜抹。”
“贵价的自然有人买,也能挣银钱。但若论走量,还是得做平民大众的生意。毕竟贵女命妇们是少数人,咱们大昌国啊,多的还是没有身份的普通女子。”
乐阳早便停下了涂抹的动作。她认真回味了下曲锦萱这番话,茅塞顿开似的惊讶道:“哟,怪不得泽阳那间的生意不如奉京城的好,我还当是那地界竞争太大,或是咱们定价儿太高,让她们不敢踏足,却不曾想过是这等原因,还是你想得周到。”
曲锦萱弯了下眉眼,仍旧去摆弄手中之物,不时,又在纸笺子上记着什么。
乐阳半半扑到桌台之上,复又揶揄起来:“人道是一孕傻三年,怎你这脑瓜子,还越发灵泛起来了?”
“不过是些粗愚之见罢了,哪担得起县主这般夸奖。”曲锦萱笑意浅浅,有些羞赧。
乐阳一本正经地答她:“夸奖?我可不是个爱夸人的。人皆说我这嘴皮子利如刀锋,就算是脸厚如猪彘的,在我跟前都要被说成张红面皮。真要夸……那也是夸我自己,寻了你这么个靠谱的搭档,以后啊,我可就等着躺在府里数银子了。”
听她说得夸张,曲锦萱莞尔。
二人正聊着些关于平价铺子的细节之事时,苏氏便也到了。
“娘。”曲锦萱起身迎她:“筠哥儿睡着了么?”
苏氏点点头:“他睡着了的。”
乐阳也起了身,开口便笑言:“这才几日不见,苏伯母容光焕发,真真是越看越年轻了。这季大人现在也就两天来一回,日后府宅落成,苏伯母与季大人日日相对,岂不是要变回小姑娘般的面貌。”
苏氏耳根子都热了:“县主说笑了。我已是上了年纪的,还怎会……”
乐阳眼底满是笑意:“苏伯母且年轻着呢,又生得这样美,不用保养都悦目极了。”
“县主又拿我打趣了。”苏氏摇摇头,带着脸上那抹红,坐到了曲锦萱身旁,关切地问道:“萱姐儿,你当真明日便要走了?”
曲锦萱点点头:“娘,我与桑晴赶的是明日辰时正的船。”
苏氏抚着曲锦萱的手,一时有些凝噎:“萱姐儿,娘……娘对不住你,娘本该与你一道去泽阳的。”
曲锦萱笑意莞然:“娘与季大人重续前缘,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况女儿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娘莫要担心。”
“对呀,泽阳还有雅宁在呢,苏伯母莫要担心。”乐阳也附和着宽慰道。
苏氏眼眶乍湿,眉间亦有些伤怀:“季岫……他从前便是个读书的好料子,现在更是为民的好官。自来入朝堂致君泽民,是所有读书人的心之所向,他怀才不遇这么些年,眼下好不容易有了得以重用的机会,当真由他就此放弃,我良心不安。”
“娘,我省得的,你莫要担心我。”曲锦萱柔声抚慰,心间,何尝又不是万分感慨。
季大人与娘,心间都对双方存有愧欠。一个愧于当年错过,没能护得住对方,而另一个,则疚于自己曾为人妾,且已与对方生儿育女。
虽季大人曾主动说过,要请调回泽阳,自此与她们一道去泽阳生活。可对娘来说,季大人不嫌弃娘,娘又怎好拖累季大人,非要季大人陪着她们母女回泽阳?
只是,留在奉京,却有风险……
虽说季大人定然会护着娘与筠哥儿,县主也说了定会倾力相助,可娘与筠哥儿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且娘与筠哥儿想要堂堂正正生活,自然不能再躲再藏,万事,总归要面对的。只希望到那一天,曲府中那些人,莫要胡搅蛮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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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阳光明晃,是个大晴天。
江波之上,离了岸的客船稳稳地驶着。
除了去宁源那一回外,这还是主仆二人头回坐船离京,伤别之情固然有,但惊奇之心,也丝毫不减。
主仆二人都不是晕船的,站去甲板之上被春日里的江风拂面,反觉神清气爽。
而这时,于甲板的另一端,有两名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正侃侃而谈。
先是戴着缎帽的男子开腔问了声:“哎?近来宫里头的事儿听说了么?”
头顶绉纱巾帽的男子则粗声粗气地答:“废话,老子不是大昌国人?那事儿谁能不知?没想到先前那死老魅竟然是个通敌叛国的,还戕害先帝假拟遗诏……不过啊,也算是因果轮回了,他假拟先帝圣诏,他那妃子为了让自已儿子当皇帝,也拟了道假诏。就是被毒死这事儿算是太便宜他了。这种就该锁起来游街,给咱们唾骂一通,再拉去午门给斩了。”
缎帽男子叹气道:“斩首也便宜他了,合该让他也死在战场上,为先帝,为当年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偿命。”
提起这事儿,巾帽男子更是不忿气了:“可不是?那窃国的贼子是个懦弱的,一想到他还在龙座之上当了咱们大昌这么些年的皇帝,老子这胃里头就不舒服。你说说,这些年来,多少回被那些番邦蛮族给欺负到头上来了,他也不敢吭气儿,咱们大昌在他手里险些没被毁了!就说去年吕图和长畴的事儿时,老子几度都想弃了生意,投身行伍,跟那些个蛮子拼个你死我活的!”
“唉,先前不晓得他那皇位是篡逆来的,听说他人没了,我心头还怪高兴的,想着终于能换个皇帝了,却没成想,来了个少年天子。那少年威仪不足、屁事不懂,朝政又被外戚把持,也是弄得一团糟。”缎帽男子把头是摇了又摇。
巾帽男子啧啧有声:“可不是?咱们啊,早便期待一位强君了。现在这位,便是咱们心目中最好的人选了。上回长畴将士凯旋的时候,老子可是去迎过的,亲眼见得咱们新圣英姿凛凛、光华灼灼,那叫一个气盖苍梧!果然龙生龙凤生凤,真龙天子就是和那等篡国贼子不同。”
“也是那贼子活该,死在自己妃子手里。还有那劳什子圣使,原来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牛鼻子老道,真真笑煞个人。”
“对了,听说那老道没抓着?”
“老道消息灵通,臭老鼠一样,闻着点味儿,也不知逮着哪个狗洞就钻出去了,现下全国揖拿他呢。这要寻到了,那就是个死罪逃不脱的。”
二人顺嘴骂了几句道士之流,又各自说了此自己以前被道士方士坑害的过往后,继而,再度聊起了另一桩事儿。
那巾帽男子压低了些声:“我还有个消息,要听么?”
缎帽男子朗笑道:“谁不晓得你和宫里头采办有点儿关系,说罢,又听了什么新鲜话儿?”
巾帽男子神神秘秘地:“听说过两日,新圣会在宫里设宴,选后宫妃嫔。”
“害,我当什么事儿呢。这不是正常的么?”那缎帽男子了然道:“新圣神采英拔,皮相也是绝起来,我记得新圣仍住在章王府时,是娶过妻的?”
巾帽男子点点头:“我记得娶的是驾部司郎中的女儿,听说还是个庶女。这回没跟着一起入宫,应当是被休黜了罢?毕竟她身份摆在那,当皇后指定是当不成的。”
“那为何会被休黜?我听说她可是给新圣生了个儿子的……莫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想当皇后被拒,胡搅蛮缠闹太难看便被休黜的?”
“极有可能。这几日啊,但凡府中有适龄女子的,哪家不动心思?奉京城里头那些个卖胭脂水粉成衣布料的,天天接客接到腿软。贵女们都恨不得立马变成天仙儿,好入宫迷天家的眼呢。”
提起这个,那巾帽男子倒想起个事:“说起来,那容馥斋真他娘的赚钱,日进斗金不是玩笑话,那营收,让不少同行都红了眼的,可那是乐阳县主的铺子,他们万不敢动,连秘方都不敢打听。”
“怎么着?你动了开脂粉铺子的心思了?”缎帽男子听过,顺嘴调侃着:“就是有那钱你也赚不着,听说人家后头不仅有文国公府撑腰,还有会调那膏粉子的妙手高人。除非你能把那高人给找出来,挖到你铺子里头去,否则啊,也是白搭。”
巾帽男子怒骂道:“说什么胡脑话,那是娘儿们开的铺子,你见哪个大老爷们站脂粉柜台的?”
……
那两名商人扯着扯着,又扯到旁的生意上去了,而他们谈话间的言语,便也随着那江风,传入了甲板这边的曲锦萱主仆耳中。
感受到桑晴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面上,曲锦萱嗔笑道:“看我作甚?我脸上长花子了?”
桑晴摇摇头,收回视线,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留意。
曲锦萱便也不管她,仍旧看向金波跳荡的江面,以及远处雾般的山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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