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洵目不斜视地经过,走到上首撩袍坐下,淡淡地说了声“免礼”。
贵女们这才端秉着姿态起了身,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既是选妃宴,能为自己搏个好位份,那在帝王跟前露脸施展才艺,可是天大的划算。是以在来之前,便有不少人精心编排了独舞独奏,就等着今晚能在尊驾之前一展芳姿,赢得圣眼青睐。
宴才开始不久,便不断有人经宦侍通禀呈艺。姜洵倒也来者不拒,只是几场舞乐看下来,那双冰玉般的眸子却始终波纹不兴,似乎这一室的衣香鬓影,他却始觉寡然无味。而直到见了徐嬷嬷的身影出现时,他面上才有了异色。
姜洵离了座,打断殿中献舞。
望着襁褓中的姜明霄,姜洵眉心泛紧:“嬷嬷怎将哥儿带来了?”
徐嬷嬷便回禀道:“程老侯爷先前说过,让小殿下也来凑凑热闹,顺便……看是否有与小殿下合缘的。”
一听这话,在场的贵女们心思纷纷开始活泛起来。
这言下之意,不就是谁能得了这位小殿下的喜爱,能亲近这位小殿下,便更有机会了么?
下首,一众贵女还在想着要如何借机亲近姜明霄,而上首的姜洵,瞟了几眼被徐嬷嬷竖抱着的、眉眼俱喜的小人儿,不由眉骨微扬。
好小子,看得比他还要开心认真,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也不知这场面若给那人看见,心里头会是个何等滋味。
正当姜洵担着眉尖兀自反思,怎么就就生出这么个‘逆子’时,下首的程敏潼却起身走了上来,一脸娇羞地对徐嬷嬷问道:“这位嬷嬷,我能抱抱小殿下么?”
这话一出口,殿中不知多少贵女暗地中咬紧了银牙。
她们还在想着要如何借机亲近,这程敏潼倒好,直接上去开口了?
便在一众贵女心中暗藏期待,等着看这失礼无撞的程敏潼被拒绝的好戏码时,却见圣上略一颔首,竟是允了。
这一来,下首的贵女们更是气得要扯歪手中的巾帕子。
而程敏潼心间大喜,面上也霎时笑开了花,想着家中祖母与母亲说的确是没错。今圣即位,自己祖父可是出了不少功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冲着这一层,那中宫之位也十拿九稳断然跑不脱。更何况、何况她自认皮相也是顶顶好的,焉能不受陛下关注?
自徐嬷嬷手上接过姜明霄时,程敏潼心里更是得意至极,她压下对姜明霄的不喜,摆出幅虚心受教的模样,听徐嬷嬷教她如何托抱。
好不容易将姜明霄给抱稳了,程敏潼还没来得急喘口气,便见余光朱红一闪,是龙座之上的人向她走了过来。
程敏潼有些紧张,虽不敢抬头直视,心中却异常相信,圣上的眼神,是在自己身上流连了的。
欣喜之下,程敏潼开始幻想起日后自己入主中宫,且诞下麟儿,与陛下妻儿和乐的场景。
而姜洵,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被程敏潼抱着的姜明霄。
父子二人四目相接,片刻后,不知怎地,姜明霄忽似反胃似的,那张前一息还傻乐着的小脸蓦地一皱,便自喉间呕了好些秽物出来,正正将那些秽物给吐在了抱着他的程敏潼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直让程敏潼尖叫一声,吓得险些失手就把姜明霄给扔了,幸亏姜洵眼疾手快地接住。
而素来不怎么哭闹的姜明霄,应是被她那声尖叫给吓到,开始扯着嗓子放声嚎哭起来。
姜洵抱着姜明霄,黑泠泠的眸光砸在程敏潼身上,怒斥了声“好大的胆子!”之后,便拂袖而去。
程敏潼吓得心口乱跳,顶着身上的秽物,跌坐于地。
一场晚宴,于混乱中结束。
……
约莫两日后。
在画舫中等了片刻后,丁绍策听了唱喏之声后,便出了那画舫,深揖叩拜。
姜洵抬了抬手:“好了,平身便是。”
丁绍策咧了下嘴,随着回了画舫中,看了姜洵面容之后,语气略显夸张:“陛下可算想到微臣了。许久不见,陛下风华更盛,威仪肃如竣山之岩,英姿凛如古柏纵树——”
话说一半,被姜洵投射来的目光给冻没了。
他摸摸鼻子,虚咳一声:“陛下近来……歇得不好?”
姜洵眸子定定,并不接话。
丁绍策便自顾自地猜测道:“陛下可是为了遴选后妃之事伤神?若是那晚没能寻到合乎心意的,便再办一场就是了。奉京城贵女何其多?这宴连着办上个一旬,都能有不同身姿样貌的贵女来参宴。再无有合心意的,便往各州府下圣谕,总能寻到令陛下满意的。”
“对了,听说那日晚宴,泰平侯府的程姑娘犯事儿了。既陛下就在那晚宴中,可愿与臣说一说,那些传闻可是真的?”
姜洵睨他,眼神不善:“朕瞧着,你当真是闲。”
丁绍策露齿一笑:“陛下知我这人最是个爱闲趣的,听了些街巷之言,就想找人求证。”
“听说陛下身边的常侍怀疑那程姑娘身上有何等异香,才让小殿下突感不适。故他着人把程姑娘给扣住,而果然,御医在她那袍衫之上检出了少量毒粉……唉,就是不知那程家小姐是当真存了蛇蝎之心,还是被某些大人物给蓄意坑害了?”
“若真是臣所猜的那位,据臣所知,这位大人物无缘无故是不会出手的。”
姜洵漠声:“此女心存妄念,口吐不敬之言,不过小作惩戒罢了。”
小作惩戒?
丁绍策摇了摇头。
名声被毁不说,在宫里头被关着审了一夜,险些人都吓出毛病来……不过,这位不予那毒粉之事计较,确实也是小作惩戒来着。
丁绍策正心下自思时,忽听得姜洵问了句:“你与乐阳……可有何进展?”
“陛下何意?”丁绍策微觉讶异。
姜洵抿唇,不肯再多说。
逐渐反应过来后,丁绍策笑意加深,憋到肋骨都痛。
“我原想着,陛下这脖颈子没个一年半载的,连半寸都低不下来,却没成想……”他笑到连连轻咳,眼角都泛起些水光了:“不知这回,那紫宸门前的石狮子,可有发挥些作用?还是那冷被窝把陛下给冻着了,这腰杆子再也板正不了?”
姜洵面色极不自然,直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好半晌后,他板起脸来:“笑完了?答朕的话。”
丁绍策可是个过来人,自然知晓姜洵此时心内的别扭。是以,他清了清嗓子:“是臣失仪,陛下莫怪。”
说完这话,丁绍策敛着心神,悠悠答起正话来:“进展自然是有的,比如她刚回奉京时,日日躲我,说话从来没有好气,杵得我肺门子都痛。现在呢,就算我日日去国公府还有那容馥斋门口堵她,她倒是再不躲也不发火了,我若唤她,她也会与我好声好气说话。”
姜洵眉目微动:“那岂非进展喜人?”
“进展喜人?”闻言,丁绍策低下头,苦笑了下:“可不是进展喜人么?往前她躲我、对我发脾气,那起码是有情绪在的,且是独一无二的情绪。可近来,每回听到她平声静气与我说话、打招呼,就跟对待旁的人一模一样,语调没有半点起伏,我这心是更堵得没处放气。”
见了这样一个霎时便颓唐下去的丁绍策,姜洵还有何不明白的?
他指尖微蜷,稳住心神,以静洌的声音分析道:“你二人不过是年少时有过一段情罢了,充其量,也不过是场露水情缘。”
丁绍策抬眸,笑道:“是么?可她那前夫确是与她有过孩子的,虽说没能生下来,但二人那关系羁绊匪浅了罢?陛下可想知,乐阳是如何对待她那前夫的?”
姜洵直视着丁绍策,自他口中,清晰地听到“形同陌路”四个字。
不仅如此,丁绍策还好心问了一嘴:“可需臣与陛下解释解释这四个字?”
姜洵眉宇颦起,雪玉般的面容之上,倏地浮起层霜来。
片刻后,姜洵转移了话题。
“近来得了崇州密报,温府有些异动,你在崇州也待过,去替朕查一查,看温府是何等情况。”
丁绍策扬了扬眉:“陛下将要恢复科举,这省试在即,您还要调臣出京办事,那臣这几年备考温的书,岂不都白废了?”
姜洵回了句:“明知故问。”
丁绍策莞尔,复又问道:“这回参考的举子中,可是有陛下当年的大舅哥在列,不知陛下……可也会徇私?”
姜洵沉默了下。
亭中日光清薄如银,拂过植木的微风飒飒有声。
姜洵的声音有些发飘:“我本便欠她的,这好处她不问我要,我却是该给的。”
丁绍策屈起指节,略定了下,方沉吟道:“陛下,臣尚在路上,多的经验没有,只想提前告知陛下一句,道阻,且长。”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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