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以琴为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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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出“荀君”二人的不止荀启,还有在座的一些文臣。

自董卓上位以来,各部官位频繁变动,甚至出现朝授官而夕夺爵的现象,许多人未必记得某一阶段是同侪是何模样。

然则赴宴的文臣中不乏灵帝时期的老人,更有记忆力卓越的,对“荀君”这位相貌气质卓绝的士子有着很深刻的印象。

——颍川荀氏,世著大姓,桓灵帝时期曾留下荀氏八龙的美谈。

而这位“荀君”,正是前任司空荀爽的侄儿,曾任守宫令的荀彧。

若非因为年岁不大,官职不显,藏于众多名士叔伯的光环下,以荀彧的文才品貌,只怕也逃不开董卓的一纸“强行征召”,无法顺利地从洛阳脱身,带着荀家年轻一辈回返故乡。

曾经直入宫廷,逼少帝退位的董卓,倒是与荀彧有过一面之缘。

只他当时全心系挂在改立天子与自身权势身上,似“守宫令”这种小透明官职,绝不可能入他的眼,顶多因为优于常人的外貌、谈吐而多瞥一眼。

是以,董卓竟然完全没有认出荀彧,只觉得眼前这人相貌气质卓异,不似寻常人,不由生出“天下名才,合该尽归于吾”的想法,欲将此人召入门下。

他难得主动开口询问,赴宴的一部分群臣却是吓得不轻。

董卓正对反董势力恨之入骨,欲处之而后快。荀氏年轻一代的荀攸因疑罪被捕,成了董卓的泄愤对象,不日就要问斩,这个时候同为荀氏子的荀彧赴宴,主动送上门,还被董卓注意到,亲问名姓……岂非羊入虎口,死路一条?

要知道,以董卓的脾性,动辄灭人满门,夷三族……袁氏的惨案还历历在目,作为荀攸堂叔的荀彧,如何会被董卓放过?

众人皆为荀彧捏了一把汗。

荀彧察觉到董卓打量的目光,依礼起身。他没有报出“余循”这个假名,也没有自报家门,而是徐徐抚平衣袂上的皱痕,镇静若定、不卑不亢地道:

“听闻太师文告于天下,义除党锢遗乱,擢用名士,广纳贤才。余无状,偶得一琴曲,欲献于太师,未知太师是否准予?”

听了这段话,董卓的面皮

抽了抽。

他确实曾经起过拉拢世家与士人的心思,不但为党锢之乱平反,还不断提拔名士,以图他们为自己所用。

可理想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干。他自认为已竭尽所能,给了那些名士一步登天的升云梯,哪知那些人不是称病拒绝,就是当面应下,转头投入敌对阵营,响应袁绍那些人的号召,联合起来讨伐他。

董卓只恨自己一腔热情喂了狗,却不去深想其中的根本原因,只能以杀泄愤,把举荐那些人的伍琼与周毖杀了,灭了袁氏一家,还把涉嫌举事的荀攸、何颙等人抓住逼供。

而他的这些行为,又进一步加深他在民众眼中残暴不堪的形象……最终索性放弃拉拢士族,彻底放飞自我,开始了旷日已久的烹人大业。

早已忘了自己也曾“志向远大”的董卓,此刻乍然听见“义除党锢遗乱,擢用名士”这几个字,心里怎么都不对味。

他总觉得这几个字似乎具有讽刺意味,用他曾经的天真想法来打他的脸,可董卓见到说这话的人一身正气,只让人觉得君子端方,怀珠抱玉——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他疑惑地扫了荀彧一眼,见他始终淡定从容,谦和有礼,不由多了几分好感,可有可无地应允:

“来人,摆琴。”

荀启因为离得近,将董卓脸上堪称丰富的变化全部看在眼中。

他暗自乐了会儿,不消细想,就清楚地猜到董卓的想法。

这位“荀君”确实是真正的君子,他说的话通常只是陈述事实……可就是因为他所陈述的事实太过方正,听在别有用心的人的耳中,总有那么几分被内涵了的感觉。

荀启重新将注意力投放在荀彧身上,见他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地燃香、净手,跪坐在琴案前,屏息凝目。

白皙修长的指节拂过素弦,略调琴音,下一刻,清泠的乐音倾泻,如潮汐涌至,势不可挡地将所有人裹挟其中。

董卓并非士族出身,他出生在凉州,以军功起家,从未接触过琴这种雅物,在执掌权柄后也没想起用琴乐钟声陶冶情操,只爱看伶人跳舞,对琴技琴意毫无概念。

这么一来,这琴音再是美妙,在他耳中也如拉锯子一般无趣。

董卓有些后

悔,想命人退场,可当看见周围人都专注认真地听着琴音,不时露出惊叹与深思之色,董卓不想暴露自己修养匮乏,给那些可恨的士族增添一份谈资,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荀启留意着董卓的一举一动,又仔细琢磨荀彧所奏的这一曲,激扬而悲怆,若抛开琴曲、琴音本身的意境,从琴音当中,还能察觉到几分压抑的愠火与焦灼。

可当荀启再去看荀彧的神色,仍是平静清穆,全然没有琴音中的沸反盈天。

再将目光移向不在状态的董卓,以及若有所思,面色各异的文臣,荀启心中透亮,明白荀彧献曲,不是献给牛嚼牡丹,听不出琴意的董卓,而是“献”给在座的所有文臣。

一些往日里圆滑老道,明哲保身的文臣间或错开目光,取酒自饮,心思早已不知飞到何处。

整个大殿上,除了琴音,再无其他。

所有人都缄默无言,仿佛连呼吸都放缓,生怕打扰了琴曲与奏琴之人。

荀启察觉首座下的王允骤然握紧拳,满腔情绪翻涌,几近炸裂。

不少文臣亦露出相似之色,他甚至怀疑:若是这些情绪再发酵一会儿,保不准有忠君爱国的义士会不顾自身安危,不计任何成功率,扑上来刺杀董卓。

荀启又扫了眼昏昏欲睡,对一切毫无所知的董太师,悄悄地将手搭在腰间的配刀上。

如果真有人刺杀董卓,那他是意思意思地阻拦一下呢,还是跟着补刀?

好在荀启毫无诚意的担忧并没有成真。

荀彧已结束抚琴,拾袖而起。

荀启已欣赏了大半天的美人与美乐,见堂中的氛围因为琴音的结束而再次紧张起来,他把目光停留在荀彧那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上,好奇他会说些什么。

只见荀彧行至殿中,并袖一礼:“太师以为此曲如何?”

董卓打散瞌睡,言不由衷道:“此曲甚妙……”

在座的文臣都露出微妙的神色。

董卓信重的郎中令李儒因为家中有事,姗姗来迟,只听了琴音的后半场。

他刚入座,倒了杯酒解渴,就听到董卓说的这句话,差点一口酒喷出,呛进气管里。

等接受到董卓打的眼色,李儒立即放下酒杯,目光中带着含义不明的打量,停

在厅堂中央的那位奏琴人的身上。

不过片刻,他眼神微变,似是认出了荀彧,笑得意味深长:

“荀文若好胆量,明知逆贼荀攸罪及三族,即将问斩,还敢来太师面前献曲?”

在座文臣有半数变了脸色,就连荀启也是一愣,握着刀把的手收紧,一瞬不瞬地盯着荀彧。

所有人都在瞩目荀彧的言行,而坐在高位的董卓最后一个回过味,他听出李儒的言下之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万众瞩目之中,荀彧仍泰然而立,没有因为李儒的突然发难而生出丝毫惶然与动摇。

董卓一见这万事不惧、将他的威严视若无物便来气,他想到监狱里压着的另一个同款,冷笑着想:果然是血脉之亲,都一样惹人生厌。

荀彧并不理会李儒话语中的锋芒,更无惧于董卓眼中的杀意,拱袖道:“方才所奏之曲,名为《柏舟引》。”

董卓正想派人将他拿下,听他这么说,勉强忍着发作的**,小声问旁边的亲兵:“何为《柏舟引》,可是有什么寓意?”

亲兵们皆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一个从未听过的清朗少年声,从稍远一些的地方传来,小声而清晰地道:

“引,琴曲的一种题材,乃是君子自省问德的一种方式。至于柏舟,应当出自诗经《柏舟》,是爱君隐忧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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