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腊月, 仿佛一瞬间就过去了。
大年三十那天,京城的天有些阴,卫景明今日不当值, 留在家里。两口子一大早就忙活开了,卫景明亲自在大门口放了一长串鞭炮, 顾绵绵和邱氏下厨房给一家子做早饭。
邱氏的肚子刚刚满三个月, 顾绵绵本说让她好好歇着,邱氏不肯,“妹妹起个大老早给二位伯父做早饭, 我如今过了三个月,岂能还是每天不动弹。我进门的时候,给二位伯父磕了头,伯父们给了见面礼。平日也就罢了,今日是大年三十,我也想尽一尽自己的心意。”
顾绵绵手脚麻利地做了几种味道的浇头, 然后按照京城人的方法做了几碗面, 按照个人口味浇上浇头, 一起端到了偏院, 今日早上一大家子都在偏院吃早饭。
薛华善给两个老头子各端了一碗面, 所有人都围坐在一起。卫景明抱着胖儿子,一边喂他吃东西, 一边和众人说话。
六个多月的末郎已经能稳稳当当地坐着, 他已经不满足于吃几口蛋黄, 还要吃米糊糊。
薛华善有些歉意地对顾绵绵道,“妹妹,今日我还要去当值,明天晌午才能回来, 不能和你们一起吃年夜饭了。”
顾绵绵点头,“大哥只管去,大嫂这里有我照看,晚上我让人给你送一些吃的过去。今明两天当值,后天就可以陪大嫂回娘家了。”
薛华善吃了早饭后就走了,家里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
晌午时分,她抱着末郎在屋里敲小鼓,末郎伸出两只小手,在小鼓上啪啪敲两下,听到咚咚的响声后,他自己高兴的哈哈大笑。玩过了小鼓,卫景明又让末郎骑在他的背上,他在地上铺的地毯上来回爬,末郎兴奋的咯咯直叫。
一家三口正玩得高兴,张妈妈忽然来报,“老爷,太太,外头来了个蓬头垢面的婆子,说是什么雪薛家太太。”
顾绵绵心里咯噔一下,又问,“此人是谁,来做甚的?”
张妈妈一脸为难道,“这婆子说自己是舅爷的亲娘,来投亲的。”
顾绵绵拉下脸,“胡说,薛家太太早就改嫁,哪里还有什么薛太太。”
卫景明抱着末郎从地上爬起来,“娘子,能寻过来到咱们家来认亲,看来假不了。”
顾绵绵半晌后道,“把她带到后罩房安顿下来,莫要惊动了大嫂。”
张妈妈正想走,卫景明又道,“告诉她,若是敢冒认官亲,可是要吃牢饭的。”
张妈妈道了一声是,然后去招呼外头的薛太太。
薛太太一路风尘仆仆,她带着女儿赶了几百里的路,终于在大年三十这天到了京城。她抬头看了一眼卫府的匾额,心里有些胆怯,她想起当年自己走的时候,儿子才七岁,如今十几年过去,也不知会他还肯不肯认自己。
旁边有个十岁左右的姑娘低声问道,“娘,这就是大哥家里吗?”
薛太太小声呵斥她,“莫要乱说话,你大哥姓薛,这家主人姓卫。”
小姑娘赶紧低下头,母女两个这一路餐风露宿,吃尽了苦头,到现在,盘缠耗尽的薛太太只想有个住处,有顿热烦恼吃。京城的天太冷了,她搓了搓手。
母女两个身上都有些脏,脸好多天没洗了,薛太太抱紧了怀里的包袱,拉着女儿站在卫家门口,来来往往地人都往这里看,让母女两个有些局促。
张妈妈很快又出来了,“薛太太,请随我来。”锦衣卫本来名声就不好,让这母女两个长时间站在门口,别人未免又要猜疑。
薛太太急忙拉着女儿跟上了张妈妈,一路上低着头。
张妈妈带着母女两个到了偏院的后罩房,让人给她们送了些热水,又把自己和另一个小丫头的衣服拿了一身送给母女两个,张妈妈的声音冷淡,“今日大年三十,家里都忙得很,这衣裳虽是旧的,干干净净,请薛太太洗洗换上吧。”
薛太太接下了衣裳,对着张妈妈说了一堆感激的话。
等张妈妈一走,那姑娘小声对薛太太道,“娘,我看那婆子穿的衣裳很不错,咱们好歹是亲戚,怎么给这衣裳我们穿?”
薛太太立刻又呵斥她,“住口,你要是不想穿,就继续穿你身上的衣裳。”
姑娘听见薛太太骂自己,立刻红了眼圈低下头,似乎很委屈的样子。薛太太拉着女儿洗漱,换上了干净衣裳。
顾绵绵只让人把这母女两个放在后罩房,然后再也没管过她们。到了夜里,顾绵绵假装没这个人似的,自顾张罗年夜饭。
卫府年夜饭开始之前,卫景明再次放鞭炮、祭祖,虽然他连自己爹娘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但如今做了三品官,好歹得有个样子,家里弄了个小祠堂,把爹娘的排位和薛班头的排位一起摆上,今日大过年,给几位长辈上了一些贡品。
做完这些事情,卫景明亲自到偏院请二位长辈,等三人到正院,顾绵绵也摆好了年夜饭。
桌子中间是个热锅子,荤的素的冷的热的,桌上摆了十几个菜,这还只是一部分,等会子吃到一半还要继续上。
郭鬼影啧啧两声,“这年夜饭真是丰盛,我老头子去年一个人在外头,年夜饭只吃了一个红薯。”
卫景明赶紧请两个老头子坐了上席,顾绵绵抱着末郎坐下,又让邱氏坐在自己身边。
卫景明给二位长辈倒酒,“今日大年三十,师傅往年在外受苦了,师叔这两年整日为我操心,我敬二位长辈三杯酒。”
说完,他自斟自酌,一口气喝了三杯酒。
郭鬼影端起酒杯闻一闻,“这酒不错。”
三人吃酒吃的越来越热闹,顾绵绵和邱氏带着末郎玩,邱氏最近特别喜爱末郎,顾绵绵怕末郎没轻没重踢到她,也不敢让她抱,邱氏只能摸摸他的小手小脚,她现在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改嫁的婆母又寻来了。
后罩房里,薛太太正带着女儿吃简单的饭菜。薛太太改嫁后找了个富户,当家老爷姓史,史老爷家底丰厚,家里有三个儿子,薛太太做了填房没两年,生了个姑娘,就是这位史姑娘。后来等了好多年,她没有再生一个。史老爷对她还算不错,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史老爷去年忽然一病死了。他这一死,薛太太顿时从风光的当家太太变成三个继子的眼中钉。没多久,薛太太的私房钱被继子们搜走,连史老爷留给史姑娘的嫁妆也被三个哥哥分了。
薛太太以前在史家十指不沾阳春水,三个继子说她和女儿整日闲着不做事,把她的丫头婆子都卖了,母女两个开始自己做饭吃。熬到今春,薛太太眼见着几个继子商议着要把女儿半卖半送许出去,立刻带着女儿悄悄离开了家。
薛太太先回了青城县,她不敢明目张胆去找,只能悄悄打听,听说儿子去了京城做了官,薛太太又带着女儿北上寻找儿子。母女两个没有路引,在路上吃尽了苦头,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儿子,谁知儿子也是靠着别人过日子。
薛太太心里不停地盘算,等见到了儿子她要怎么说,再一看身边的女儿,她皱紧了眉头,“在路上馊饭都能吃,怎么现在开始挑拣了?”
史姑娘被她爹宠坏了,嘟着嘴道,“娘,您都来了这么久,大哥怎么也没来见您,就让下人送了点饭菜过来。”
薛太太把她的碗夺走,“糟蹋粮食天打雷劈,你要是不想吃就算了。”
史姑娘委屈地哭了起来,薛太太不去管她,自己一个慢慢吃饭,这个女儿过于骄纵,路上还好,现在一见到这家里的富贵,小姐脾气立刻出来了。
吃过了饭,薛太太想找人打听打听儿子的事儿,可后罩房住着的所有丫头婆子没有一个人理她,不管她说什么,人家只是对着她笑,一个字不肯透露。
薛太太气闷地带着女儿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是大年初一,顾绵绵仍旧让人给她们母女两个吃仆妇的饭菜,不许人和她们搭话。顾绵绵让人看着邱氏,自己进宫朝贺去了。
等到了下午,顾绵绵和卫景明一起从宫里回来,薛华善也刚刚到家。
薛华善吃了顿饱饭,正在和邱氏说话,听见张妈妈亲自来喊他。
邱氏推他,“你快去,妹妹肯定有事,不然不会这么着急来叫你。”
薛华善起身,“那你在屋里歇着,明日咱们一起去看岳父岳母。”
邱氏笑着点头,“你去吧。”
薛华善到了正院后和妹妹妹夫相互拜年,还塞给末郎一个红包。
卫景明问了问他差事上的事情,说了几句闲话后,他看向顾绵绵。
顾绵绵把末郎交给翠兰,“抱他去给二位太爷。”
等翠兰一走,顾绵绵看向薛华善,“大哥,昨日你娘寻来了。”
薛华善以为她说的邱太太,“明日我们就过去,怎么大年三十来了,可有什么事情,你大嫂也没告诉我。”
顾绵绵摇头,“大哥,我说的是你的生母。”
薛华善怔楞住了,“妹妹,你说的谁?”
顾绵绵再次道,“你的生母,后来改嫁的薛太太。”
薛华善脸上的表情仿佛凝固了一番,他的呼吸变得很轻,卫景明看着他双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低声道,“大哥,薛太太仿佛受了些灾难,衣衫褴褛,已经在后罩房住了一天了。”
薛华善缓过神来,“她来做甚?”
顾绵绵摇头,“我一直晾着她呢,还没问,薛太太还带着个姑娘,母女两个说是来投亲。”
薛华善半晌后道,“多谢妹妹安顿她们,莫要让她们在外头闹起来,影响卫大哥的官声。”
顾绵绵心里有些难过,到了这个时候,大哥顾及的还是官人的官声,“大哥,要不要叫她来问问话?才刚后院几个婆子来报,薛太太一直在找你,她倒还好,就是那个姑娘似乎有些。”
顾绵绵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那毕竟是薛华善一母生的妹妹,卫景明接下了话,“无妨,一个小姑娘,眼皮子浅爱慕富贵,也是正常的。”
薛华善点头,“劳烦妹妹让人带她们过来,总是我的生母,也养了我七年,我不能假装不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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