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糖心里委屈极了。他中了毒浑身都难受,肚子又饿,翻山越岭回来看饲主的身体状况结果还被下了逐客令。方才积攒起来的力量全被这两下给抽没了,此刻又气又累又委屈又难过,整个兽都不好了。
哼,谁稀罕来看他啊!要不是大块头说主人要死了,姜糖才不会来看他呢!
姜糖一边生气一边偷看傅灵均。虽然没有靠近,但看着似乎状态还行,身上也没有流血了,是不是说明他正在慢慢恢复当中?
那以后是不是还能养他一辈子啊?
姜糖上学的时候不喜欢换座位,租房子的时候不喜欢搬家,上班的时候不爱换公司,他就是这样一个懒得挪窝的人,跟着傅灵均这段时间他过得还蛮开心的,不是很想换饲主。
“噫呜呜。”他能留下来吗?
大美人没有反应,也没有看他。
“噫噫呜呜。”那就说好了,还给他养老送终哦。
大美人稍稍抬起了头,苍白的俊容宛如用霜雪刻出来的冰雕,又冷又美。
“咕噜噜——”
昏睡了很久又翻山越岭的肚子开始抗议。
姜糖吞了吞口水。
来都来了,反正都回到家里了,吃顿饭再走不过分吧。他怯生生地盯着傅灵均,四只小短腿慢慢朝着自己的小窝方向挪。那里还堆着他屯着的红果存粮,虽然说着吃腻了,但饥饿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它。
然而他还没靠近红果,便被一股轻柔的气流托了起来,然后朝远处一扔。
“我说了,不要留在这里。”迸裂的伤口再一次将黑袍打湿,顺着苍白的手指流下。
傅灵均负手在身后,用灵气将那只一而再再而三靠近的团子托住,朝着天悲谷外走去。
他的步子很快,朝前走了一步,身形便出现在很远之外的地方,缩地成尺,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的变幻着。
姜糖来时耗费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是被扔出天悲谷,几乎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他被丢出去之前,听见傅灵均低沉的声音。
“我不需要你了。”
姜糖瞬间愣住了。
毒性未消的难受忽然被一种更加深刻的感受替代。他的心脏好像裂开了一条缝,从那条缝隙中有无数双手钻了出来,撕扯着、蹂/躏着那一道缝隙。
守在天悲谷外的相行见毛团子被扔了出来,连忙上前将它捞了起来。“小白,怎么,出来。主人,现在,好吗?”
有风吹了过来,带着明媚的阳光和花香。可姜糖却提不起精神。
“嘤。”他不好,很不好。
姜糖没办法安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失宠了。
完犊子,他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他是瑞兽,被这本书里所有修士觊觎,虽然好像丢了命骨失去了最大的功效,但林林总总加起来的好处依然不少。所以他离开傅灵均的话,能不能找到饲主先不提,他怕一出去就要被各方势力围追堵截啊!
难过的小兽灵魂翻滚出了忧郁的蓝色。那蓝色渐渐变深,从悠悠的湖水,变成了欲雨的天空,蓝中带着绝望的灰。
“噫呜呜噫。”姜糖真的想哭了,窝在相行的手里蜷成一朵悲伤的蘑菇。
相行手忙脚乱的安抚着手里的小白,可到底语言不通,他只知道小白现在很难过,却不知道它到底因为什么难过。他顺理成章的联想到了主人死了小白才这么难过,于是一大一小两只又开始对着哭。
“呜呜,呜呜。”
“嘤嘤嘤嘤嘤。”
你来我往,此起彼伏。
傅灵均距离两只哭泣的一大一小,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封印。他看得见蜷缩成一团的小兽,小兽却看不见他。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小兽那么难过,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它的灵魂里看到阴沉的、忧郁的蓝色。
神魂片片剥离,黑袍干了又湿,迸裂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滴答,滴答,浇灌着这片荒芜的墓地。
傅灵均没有再看外面的一切转身离开,每一步,地上都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血脚印。
走过那颗透着微光的大树时,干涸地面上,突如其来的一抹绿意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截短短的、稚嫩的绿芽。它刚刚破土而出,十分脆弱。微光落在下来,支撑着它向上伸展。
这是数千年衰败的封禁之地里生出的第一株小苗。是毛团子种下的,日日来看的小苗。
“竟然,发芽了。”他伸出手,还未触碰到嫩芽,血先滴了下去。
傅灵均收回了手,走向死寂的黑暗。
·
姜糖一个人生了好久的闷气。
什么叫做不需要他了?这人有没有一点饲养宠物的基本道德啊!养宠物之前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绝对绝对不可以半途弃养的!哪有像这魔头一样,无聊了养他撸一把逗一下,不想养了就扔的远远的,连家都不让回!最主要的是,竟然连饭都不给吃?!
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噫呜呜噫。”姜糖在相行面前不停的诉苦,哭到最后,突然想通了。
傅灵均虽然不要他,但没说相行不能养他啊?而且,他还可以死皮赖脸的留在广陵府蹭吃蹭喝蹭保护吧,总不至于有人要来他的地盘上抓他,傅灵均还不出面?
姜糖终于将自己哄的明明白白,然后有了食欲,想吃红果。
相行也知道小白饿了,暂时收起悲伤的小心思,抹了抹眼泪。
主人说他不能进天悲谷,相行权衡了很久,他决定只进去一点点,然后给小白弄一些红果下来,等小白吃饱了再出来。
于是封禁之地又鬼鬼祟祟钻进来两只偷东西的贼。
相行抱着姜糖走向红果树。
昏暗的地面上,一个一个未干的血脚印慢慢通向远方。
姜糖心中咯噔一下。
他忽然想到了傅灵均赶他走时那张苍白的好似要破碎的脸。
灵活的白团子当即顺着相行的胳膊往下爬,咕噜噜滚在地上也只是晃了晃脑袋,顺着血脚印发了疯一样往前跑。
“小白,小白!”相行往前追了两步,却还是顾着傅灵均的吩咐不敢再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团子冲进了黑暗之中。
姜糖跑的很快。
心脏好似要从胸腔内跳出来,风呼呼灌入他的耳中。那一串血脚印还没有干,一看便是新鲜留下的,一个又一个,通向很远的地方。
是傅灵均的血!
一只巴掌大的小兽在荒芜的山路上狂奔,可是那些血脚印不知通向何方,姜糖一直跑出去半座山都没有看见尽头。
倏地,旁边碎石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姜糖累极,刚刚停下脚步喘息了几口,一长条黑影倏地隐在了暗处。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什么活物。
姜糖猛地向后看去。四周黑压压一片,什么都没有。
奇怪,那是什么东西?
他有些不放心地盯住发出声响的地方许久,四下死寂一片。心跳如雷,姜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迟疑着回了头,谁料下一刻不知什么东西便缠绕在他的后脚上,而后用力一拽,他整只兽就飞了起来!
“噫噫呜呜!”
缠住他的东西微微散发着淡紫色的光泽,像是长蛇,却又像藤条,细细长长,还像是活物一般裹了上来。
啊啊啊!这是什么怪物!
姜糖又惊又怕,被那东西拽飞了好远。好在除了困住他,怪物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直到飞出了很远,缓缓停在了萤火荒原之上。
四散的萤火虫仿佛漫天的星子,在他们闯入的那一瞬间如水一般溢开了。
空旷的荒原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的茧。椭圆形的巨茧外跳跃着淡紫色的雷弧,将这片沉寂之地的黑暗驱散了一小片。
姜糖就落在了那个巨茧面前。
透过那层淡紫色的雷弧,巨茧之内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着,好似是一只被困在茧里想要飞出来的蛾子,可巨茧太厚太沉,里面的东西出不来。
是傅灵均。
血液在燃烧,意识在抽离。傅灵均本能的想要靠近那抹清淡的、能抚慰他神魂的香甜,雷火便顺着一路寻了过去,不由分说将那只白团子带了过来。
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意识,不知道周围发生的一切,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顺从着本能,肆虐着生命尽头的美好。
姜糖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可是那颗巨茧里生出了一根极细小的丝线,轻轻地靠过来系在了他的前爪上。丝线轻轻地拽着他,指引着他向前走。
这是傅灵均的雷火,姜糖认得。他乖乖跟着往前走,而后试探着伸出爪子触碰那个黑色的巨茧。
刹那间,姜糖的魂魄被一股温柔的吸力给包围了。他感觉到一种很奇异的、梦幻的力量正在将他从躯壳里剥离,而后陷入了巨茧,和另一个人紧紧相拥。
霸道的、不容他拒绝的、并不好受的拥抱。
灵魂触碰的那一瞬间,那些尖锐的、躁动的、锋利的、愤恨的、像是利刃一般的情绪印刻上了他。
如果说曾经在深渊之下看到的画面时姜糖是过客,那么此刻,他变成了画面的主人。
那些情绪像是流水慢慢将他包围,更像是细沙不断落下将他埋葬。
姜糖在窒息中挣扎,渐渐的,他心底又生出些怜惜来。这些恐怖的情绪于他而言终究是一种体验,而时时刻刻被折磨着的傅灵均,才是怎么逃也逃不开这样的噩梦吧。
他这样想着,拥抱他的那些刺痛慢慢化为了迟钝的愉悦。
很难去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也许是一个恬静的午后,趴在课桌前有人用温润的木梳轻轻地梳着头皮;半睡半醒时,柔软的棉签轻轻的采耳;又或者更强烈,年少第一次出现悸动时,抚慰后的头皮发麻……
这是一种足以称之为神魂颠倒的感受。
一个是历经二十多年顺遂的生活平稳的、安详的、藏着日常点点滴滴的甜蜜的灵魂,另一个是数千年挣扎的、痛苦的、处处都是尖刺和爪牙的灵魂。
他们互相拥抱,分享着彼此的情绪,像是鱼游进了水里,彼此交融着,密不可分。
傅灵均尖锐的魂魄被覆上了一层柔软的触手,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触碰着他。被剥离的一片又一片神魂被那份柔软寻了回来,慢慢拼凑起他即将消散的意识。
那个拼凑着他的少年漂亮而陌生,生着一双妖异的浅色眸子,鸦羽般的长发将他全身覆盖,透不出半分春色。
傅灵均恍惚间伸出手,等他反应过来时,那抹柔软已经被他紧紧揽入了怀中。
被揽入傅灵均怀中的姜糖更是吃惊!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灵魂状态是什么模样,却从傅灵均的眸中见到了自己。
姜糖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的长相,一双滚烫的大手便捧住了他的脸,逼迫着他仰起头。而后,一个略显粗鲁的吻落了下来。
一开始是试探的,生涩的,懵懂的,而后变成了不由分说的硬闯。对方侵占了他的领地,掠夺走他的空气。
姜糖整个魂魄都开始变得颤抖起来。
他昏昏沉沉的,什么东西都想不起来,只能任由对方箍住自己。而后火焰开始燃烧,从那只手的位置,渐渐蔓延开来。
穿过旷野的风变得那样轻,整个世界变得格外安静。
胆怯的生灵慢慢靠近了褪去锋芒的恶鬼。
在漫天萤火中,他们灵魂相拥,彼此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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