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觉得自己大概是在白鹤山待的时间太长了, 以至于被温和平静的生活环境与傻白甜的师兄们影响得太深,那种安逸与闲淡深深地烙印进骨子,就算已经决意离开, 思维还停留在那样叫人留恋的柔软静美之中,少了很多危机感。
她很清楚这是乱世, 是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如呼吸心跳般频繁的时代, 是丧心病狂失却人性不会叫人羞愧的世纪, 荒骨焚野、民不聊生的已经足够彰显出混乱的可怖, 对她虎视眈眈之人更是伸着鲜明狰狞的獠牙——但这一切与她之间都像是隔着层薄膜,就算是仍残留在她身上深可见骨的伤痕与痛苦, 都没法退却她与这世界的隔阂。
千叶不但缺乏同理心, 也失却真实感, 她总觉得一切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场游戏, 一个棋局,就算自己的生命同样搁在筹码的位置上,也没多少参与感。
事实上,直到北境单氏出兵之时,才算是真正打破她那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她的猜测出错了。
她竟然猜错了!
她基于各方面的判断,本以为胡氏与单氏之间不会起战火, 甚至连两方谈判大概率会有怎样的结果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但没想到武安侯一发兵就将她所有的自信心都给彻底打碎了。
除了不得不坐下来细细清盘到底哪一个环节算错了之外, 也叫她对于这个天下有了更深切的了解。
于是在禹州边城的卫都,千叶等人休整了数日,围观了一下局势, 褚赤敏锐地觉察到千叶身上难得一见的迷惘,倒也想不到是什么叫她觉得难受,于是只能主动开口询问。
千叶摇头回答:“并不是哪里不解,只是有些感慨而已。”
“赤叔,康乐王‘清君侧’的惨剧未叫我有任何异样,因为其中有我推动的层面,中州世家挟成帝上台没使我觉得慌张,因为我见过虞子曜,我知道那是个怎样的人——大概你对事物的判断总要取决于你对其了解得有多真实——而我现在才发现,我小瞧了天下人。”
这话说的就叫褚赤面上带笑了:“你还年青。”
千叶叹气:“那些志在天下之人可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对眼前的事就耿耿于怀:“小看了单氏的野心,真不应该啊……”
世族与豪强之间的分割是十分模糊的,豪则思通达,强则思延续,豪强未必不能发展成世族,但如同中州七大世家之间百年为盟数代通婚所牵连而成的稳固牢靠关系,却极少。
单氏自开国才发家,只能算是豪强,没有多少根基,只不过由于掌控着整个北境,手下军队骁勇善战列数大夏前茅,所以也有了问鼎天下的足够实力。
胡氏却是老牌的世家,只不过近年来的发展也很成问题:一来远离朝堂已久,没有干预时事的力量,严州离兴州远,与中州世家姻亲也断了,已经处在权力机构的边缘,空有富可敌国的身家、天下知名的马场,却没有守卫的实力;二来整个嫡宗子嗣非常艰难,这就是最糟糕的一个难关了,这代胡氏当家人甚至只是个寡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千叶拿最大的恶意去揣度这件事:“或者单氏早就想好了图谋胡氏?婚约只是麻痹对方、掩饰动静的借口?那么胡氏女私奔就在单氏的预料之中,甚至就算没有这种丑事,单氏也会用各种手段促成婚约的破裂而且理亏在胡氏?这样才有足够的理由发动这场战争?”
被戴绿帽这种脏污之事,是男人都难忍,单氏恼羞成怒实施报复也变成情有可原的事了……
那么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促成,就是个悬念。
“巧合吧,”褚赤被千叶的脑洞绕进去,虽说觉得这个话题对于一个未婚女子实在不太友好,但这种八卦,确实也没人能不感兴趣,“运气好胡氏女这一环就是出了漏子,于是捏着把柄将错就错?”
千叶点点头:“也是,就算没有这种送上门来的借口,对于单氏来说,这仗还是非打不可的。”
她寻思道:“看来单氏是打算将禹州当做突破口,一来得到马场,二来也绕过了重华山脉——倘若真给他掌握了这一路,那么到时候再图谋兴州就方便了,果然是好策略。”
姻亲哪比得上直接掌控来得有底气,动不了中州世家难道还动不得一个胡氏?
千叶终于振作起来了:“再往北去,我要亲眼看看北地的模样,纸上谈兵的误导性太大了,不看个清楚我再难对北境这一方下判断。”
看看那些在北风呼啸中屹立不倒的城池,看看那些在铁骑纷沓中瑟瑟发抖的土地,看看那些在冰封的荒土中开垦耕作的人民……
这年头的人要想活命皆要狠,要想立于不败之地,那就要比别人更狠。
她不想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就必须成为切鱼肉的那柄刀。
……
禹州大乱。
武安侯的铁骑越卫都,径直杀入禹州之时所有人都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领军者正是武安侯世子!
那位被未婚妻背叛受了奇耻大辱的单世昌!
前脚单家二郎君单永昌毫不理会胡氏,拖着私奔的胡氏女回北境,胡氏还在商量如何解决这桩丑事,仍想着弥补两家之间的裂隙,想着割舍什么利益才能叫单氏息怒,完全没想到单氏二话不说撕破了脸皮与伪装,直接发兵压境。
——从胡氏女私奔逃婚的耻辱传扬得沸沸腾腾到战事起,不过短短半月,胡氏到底是老牌的世家,对权术与策谋的敏感性毋庸置疑,这一下,哪还不知自己是入了单氏的圈套?
婚姻是假,谋夺胡氏才是真罢!
胡氏又惊又怒,惊的是单氏竟然丝毫不讲情面,举大军越境来打,怒的是自己竟然丝毫没怀疑过对方的诚意,能与下一代北境之主结亲的惊喜,完全蒙蔽了他们的警觉,以至于现在落于这种不堪的境地——说出去谁不讲胡氏自己理亏?!
他们甚至都辨不清自家的女儿究竟真是弃家族与婚誓于无物的恋爱脑,还是纯粹被算计被愚弄的牺牲品!
无论如何,开战是无法避免的事了,胡氏拥有那等庞大的马场,要护卫基业所蓄私兵甚多,所造坞堡极为坚固,为应对乱世也很是新添一批精良武器,但这怎能与久经沙场的军队相匹敌?
胡氏仗着高地与山岭难以跨越,据守禹州已久,大夏立朝以来便再未与敌有过征战,因此武安侯铁骑一来,皆十分慌乱。
禹州各大家族与州牧郡牧先后收到了胡氏求援信,但这个时候很多势力除了观望似乎也别无它策——胡氏本来就是禹州大族,财力与战力都在当地佼佼,连它都恐慌的敌人,旁人就算为其加砝码也不过只是多赔上个自己——再说有谁愿意为胡氏豁出命去?
武安侯既然拿禹州胡氏开刀,必然已有万全之策,有备对无防已是一重惨,助力少无对敌的经验又是另一重惨。
无论禹州是不是落在武安侯手里,世家都有底气保全自我,不过换一座头顶的大山而已,要知道这是百战百胜的武安侯啊,倘若单氏真能印证自己无可匹敌的强大,那么投注单氏的势力更会多出不少,更甚者,如果胡氏倒下,谁知道能不能从中分得一杯羹……
大概也只有禹州州牧等人会随同一起纠结该如何抵抗。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乐意看到北境军南下,与中州兴州走得近的势力也会迅速反应过来,届时鹿死谁手还是桩悬念。
澹台鹤本来已经离开西津,回白鹤山的路都走到一半了,闻说发生这么有趣的事,就又回去看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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