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千叶在褚赤的惊慌中感受到的荒谬, 现如今全天下都感觉到了。
平王身死这种大事怎会不传得天下皆知, 同理,让平王栽那么大一个跟头, 连命都葬送掉的原因, 怎么可能不走漏风声?
但这世上的人听了真相, 都觉得这简直是假到不能再假, 岂止是滑天下之大稽, 只当这是那殷氏女搞出来的谎言,唏嘘平王好歹是萧氏宗亲,竟然还会被这样的笑话唬住,最后入了圈套一命呼呜, 简直是阎王爷催命,非死不可!
却也有人如虞相、康乐王之流, 在听闻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觉得不对, 多疑如他们,对此高度重视, 即刻命人调查寻求解答。
兴州, 扶摇城
成帝被软禁于宫室已久, 日日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燕舞,不仅是喜怒无常、放浪形骸,而且种种昏庸邪恶骇人听闻之举,亦不知是本性,还是刻意挑战某些人的忍耐程度——兴时沉金入水听声响, 怒时扒皮抽筋杀人剐心,宫城之内人人自危、如履薄冰,奈何如今扶摇城的实际掌控者虞相听之任之,并不对成帝的行为作出任何约束与评判,除了限制成帝的活动范围并且实时监控成帝的每一项举动外,再荒唐可怖之举也只是冷眼旁观。
虞礼不会放松丝毫,因为他知道成帝是一只伺机而动的虎,是一只阴险狡诈的狼,曾为帝皇、四海皆在手,怎么想都不可能当真一无所有,所以这个人手中必然还捏着一些尚未述之于人的筹码,就如同当时猝不及防的枭羽营一般,要是给予他一定的机会,随时都有可能让其翻盘,必须时刻报以警惕之心。
虞礼进入内殿时,见着满地狼藉,打翻的灯架与利刃劈开的屏风瘫倒在一起,浓郁的香调与醉人的酒香交织出一股糜烂的味道,凌乱的衣物丢了满地,某些地方还有一大滩可疑的血迹凝结出可怖的形状。
宿醉未醒的君王趴在龙床上呼呼大睡,别说在宫室内杀几个人,曾杀了宠姬与死尸共眠这种事也无甚心理压力,哪天不死上几个人才是一件奇事——床上还有数位美人,皆光裸着身躯,慌着吵醒君王连大声呼吸都不敢,更提起被褥遮住身躯这番动作了,只能惊恐地睁大眼睛,噤若寒蝉。
虞礼见状连眉头都不皱,挥挥手示意宫侍继续收拾内殿,便出去了。
宫侍们在神经病一样的暴君手下讨生活,要避免自己不被抓住泄愤,自然懂得如何在不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气流都尽量避免的情况下,将殿内一切破坏支持恢复原状。
虞相虽然权倾朝野,连君王亦被其软禁于大内,但毕竟他还是摆出了“尊崇皇权”的架势,宫廷内一切仆从宫女的生杀大权依然掌握在君王手中,这位君王又是半个疯子,因此没人敢怠慢触怒成帝。
已过午时,虞礼并没有打扰君王的意思,他在正殿立定,下属自然为之搬来了案几与坐褥,将今日递送上来需他处决的案折送至他的案头,他也心平气和地坐下。
这一伏案工作,便至黄昏。
内殿传来动静时外面听得很清晰,美人的娇笑与奉承如同莺鸣鹂啼般动人,内侍压抑着恐惧的禀告以及随后痛呼,男人的冷笑与咒骂……
不多久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走出来,浑身上下仍是醉醺醺的,只随意披一外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似乎随时都会滑落下去,即使被内侍搀扶着,走得也是摇摇摆摆。
“哈。”见到虞礼时,成帝发出一声嘲弄,脸上的讥诮几乎能结成一张面具,却再无言语,走了两步,一把扫开内侍,摇晃着走上台阶去,端坐于殿中主座。
殿中已灯火通明,纵是他眼眸半开半合,脸上神色似睡未醒,手置于案、背映壁上蟠龙,那睨着下方的倨傲与冷漠依然有着几分帝王气度。
虞礼早已习惯了与成帝交流时的方式,慢吞吞站起身来拱手一礼:“陛下。”
他这次来也不指望着从对方口中探知什么答案,只是慢慢道:“臣今日前来,倒有一事回禀陛下。”
成帝翕眼冷笑。
虞礼也未在意,自顾自说道:“遂州传报,平王已薨。”
成帝倒也无丝毫意外,似是觉得这个消息挺顺意,竟然还哈哈一笑:“死得好!”
虞礼有条不紊道:“说来也怪,杀死平王之人倒十分稀奇——据说,此子身长七尺,力大无穷,背后还有一鸟形胎记,形如展翅的乌鸦。”
有那么一瞬间,成帝的表情凝固在那里,紧接着那张如面具般的脸就裂开了一道诡异的弧度,弧度之大叫他的五官都偏离了原位,然后他就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犹如疯魔般,直至上气不接下气。
……
康乐国,甘泉宫
温皇后自被带回国内,便被安置到甘泉宫医治调养。
这座宫宇离得王宫正殿不远,甚至比之康乐王后所居明华宫还要靠近正殿,可谓是核心地带,守卫戒备也极为严密。
虽说“请来”温皇后的手段并不符合礼数,但是康乐国待之并无丝毫怠慢,温皇后一切用度皆比照着扶摇城中来,甚至往往还要加厚三分,康乐王本人除了温皇后搬进甘泉宫之时见过她一面,并不会来此,倒是康乐王后会定期前来探望温皇后。
日子一久,随同温皇后一起被带至的锦州的宫女内侍们,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照样是被封禁,照样一般待遇,倒觉得与昔日皇城中也无甚两样。
只是今日出现在宫门口的身影,倒叫这些人惊奇了。
玄色衣袍,头戴金冠,腰系白玉,身配一柄明珠镶嵌的剑,大步流星走入宫内,气势何其惊人。
接到消息的女官奉命前去禀告皇后时,神情都是恍惚的。
温皇后没有拒绝康乐王的求见——她也没这个权力阻止对方的脚步。
有人精心打理之下,甘泉宫内繁花绿植,纵然宫墙门扉挡不住药香浓郁,依然洋溢着一派鲜活生机,自是知晓对方已经没有能力下床榻见客,于是恒襄径直走入了寝殿内室。
温皇后已经被贴身侍女扶起来,只勉强披上了衣袍,还未来得及梳理,看到对方丝毫不知礼数地闯入,侍女们吃了一惊,紧接着心有愤慨又怕受灾,只能躬身低下头去,倒是温皇后扶着靠屏咳嗽,面色如常,示意侍女们退下。
不一会儿留在室内的只剩下恒襄、温皇后与她两个贴身侍女。
缠绵病榻二十余年的女人形容枯槁,瘦削至极,着实不能称是好看,但那双眼依旧明光灿灿,眉目间依然可见旧时倾倒帝王的明艳大气。
“不知康乐王来见,是何要事?”温皇后有气无力地说道,语速极慢,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要用尽全身力道。
即使处境不堪,这番淡然从容不亢不卑气度也着实叫人赞叹。
恒襄打量完人,拱手先是一礼,语声威严沉稳,也无任何对阶下囚的轻蔑:“今日叨扰皇后,实非孤所愿,但孤有一事,心切之甚,务必求殿下解答。”
两个自少女时便随侍皇后的侍女,本眼观鼻鼻观心如背景般毫无存在感,听闻这一句心下漏跳一拍,也有不详的预感,什么事非得由皇后来解答——但温皇后无所动容,只是慢慢道了一个词:“请讲。”
恒襄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敢问殿下,当年的嫡皇子是否真的已死?”
一语道出,若说是石破天惊之效亦不为过,这骇人的问题叫侍女们的身形俱是一怔,惊愕不已——那种诧异并非是真相被戳破一般的震惊,而是对于这个疑问竟然会如此荒谬的诧异——显然,连温皇后的贴身侍女都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事实上任何会对此感到怀疑的人,都清楚这绝不可能,当年宫禁之中发生的一切早已尘埃落地、无可辩驳,毕竟只要人做过的事必然会留有痕迹,天衣无缝的手脚只存在于幻想,不可能那么多人都眼瞎,也不可能那样形形色色的人们都会默契地隐瞒同一个真相,板上钉钉的陈年旧事,被人以这样的方式扯出来,怎么叫人感到荒谬?
所以这种时候,面情依然无所波澜的温皇后就显得格外怪异了。
她若是惊疑亦或是紧张反倒是正常的反应,但当这一切都不存在的时候便有问题了,她的情绪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摸不着边际,也无任何波澜,就好像他所说的,并不是她的孩子死活的问题,而是一句问候般简单寻常的事物。
紧盯着她的恒襄当然奇怪于她的态度,或许是靠得太近,那关注又太过紧切,所以恒襄并没有漏过她眸中一丝异样,那是仿佛黏稠的死水为风掠过一样的动静,极其微小,但他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它的存在。
——那是永夜出现希望、荒野走到尽头般,再善于掩饰的人都藏不住的惊人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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