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禄朝海运发达、商业繁盛,故而早就废除了前朝的宵禁制度,此时暮色四合,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条主干大道上反而越加热闹,路边一串串精巧彩灯串联成一条条蜿蜒巨龙,一路延伸到遥远的天边。
街边店铺的叫卖声,路人百姓的嬉笑声,戏园子里迸发的喝彩声,车马行人碾压着青石板路面的细微吱呀声……一切的一切都汇聚在一起,构成一道悦耳的洪流,滚滚奔向远方。
洪文早年随师父在外行医时,多往穷苦贫瘠之地去,何曾见过这般繁华夜景?便挑着车帘看了一路,眼底倒映着灼灼光华,丝毫不觉得厌倦。
这是人间的烟火气。
约莫走了三刻钟,周围才渐渐安静下来,洪文抬头一瞧,就见前头那条街上赫然挂着一块匾,上书“定国街”三个大字。
他几乎立刻就抽了口凉气,“这么嚣张?!”
竟然公然霸占一整条街,这可是都城!
何元桥闻言扬了扬眉头,“就是这么嚣张。”
几位国公家大业大,早年基本上都是各自占据一条街的,可惜后来**三个,爵位也降了,原先的国公府就逾制,少不得要分家、搬迁,什么“辅国街”“太国街”“平国街”一夜消失。
镇国公人老成精,悄默声打发人拆了匾额,所以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么一条国公街了。
洪文看得直摇头,心道真是良言难劝要死的鬼,就定国公这熊样儿,他家不死谁死?
这么大一条街呢,这要是拆了盖商铺,一年得收多少税银啊!只是这么一想,他都替隆源帝肉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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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差不多已经黑了,屋里早就点了粗大的牛油蜡,外头的灯笼罩子都是琉璃明瓦打磨成薄薄一片,一个气泡都没有,火光透出来既柔和又亮堂。
只这么一盏灯便已是难得的好东西,更别提几座老檀木**架上摆放着的诸多玉器古玩,还有那波斯来的水晶、西洋来的金座钟。
“公爷,老太太,宫中太医到了。”门外一道道传进话来。
上首罗汉榻上斜坐着一对老夫妇,约莫六七十岁年纪,男的下巴上一丛茂盛的胡须都钢针似的向外炸开来,配着一双斜飞的浓眉,瞧着很有几分凶悍,这便是定国公薛勇。
那老妇人一张圆脸倒是和气,闻言忙道:“快请进来,准备好茶。”
说着,就咳嗽几声。
她一咳嗽,屋里坐着的一大群人便都呼啦啦站起来,又是端茶递水,又是亲自打手巾、捧痰盂,嘘寒问暖十分周道。
老太太漱了口,朝一干儿女和孙辈们摆摆手,“太医都来了,慌什么?”
众人又都潮水般退回去,打头那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闻言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跟父亲都是咱们定国公府的镇府之宝,莫说病了,便是头发掉一根,咱们这些做儿女、孙子的也都跟着疼呢!”
老太太一听,登时捂着嘴笑了,用手指着他朝众人笑骂道:“听听,老大这张嘴啊,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怕人家听见笑话。”
大家便都很捧场地笑起来,屋里顿时一片欢乐的气息。
见逗乐了母亲,定国公世子不免十分得意,当即把手一拍,“儿子说的都是真心话,您老若不信,我也不敢叫屈呢!”
众人越发笑得前仰后合,连定国公都跟着哈哈几声,显然对这母慈子孝的场面很是满意。
老太太顺了顺气,这才笑着问来回话的人,“来的是何院判还是马院判呐?”
近来硕亲王身体抱恙,苏院使不得空的事儿他们是知道的,想必来的就是两位院判中的一位了吧。
谁知那回话的人却支吾起来,“这……”
定国公哼了声,不耐烦道:“做什么吞吞吐吐的,还要老夫亲自问你不成?”
那人噗通一声跪下,“回公爷的话,哪一位也不是。”
“那是谁?”定国公世子追问道。
“是何元桥何太医,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吏目。”那回话之人不敢再迟疑,忙一股脑说了出来,然后就把脑袋深深埋下,不敢动了。
屋里瞬间安静的落针可闻。
“砰!”定国公突然重重往桌上拍了一把,“太医署竟敢不将老夫放在眼里!”
拿这么个毛头小子来打发谁呢!
众人又一窝蜂站起身来,七嘴八舌道:
“您息怒啊!”
“当心手疼!”
“祖父,您先消消气,”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突然脆生生开口道,“听说这些日子五皇子不大好呢,许是何院判要顾念那头,着实不得空也未可知啊。”
她穿一身金线绣的珍珠点蕊芍药花衣裙,腕子上拢着白玉镯,乌压压的发间虽因年纪轻而没有太多首饰,但件件精美,显然极为受宠。
“是啊,小雨说得对,”定国公世子恍然大悟道,“您是何等身份,便是当今陛下和太后也要给三分颜面的,那小小太医署又怎么敢怠慢呢?”
定国公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见最疼爱的孙女和长子都这么说,面上怒容便消减几分,只是仍旧不大痛快。
“老爷,”薛老太太拍拍他的手,柔声道,“人都来了,且先叫他们进来吧。”
定国公一瞪眼,还要说话,老夫人就朝下面努了努嘴儿,“别吓着孩子们。”
见薛雨白嫩的小脸儿上满是担忧,定国公心头一软,这才平复下来,“你是个好的。”
薛雨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笑道:“祖父与祖母情谊深厚,自然关心则乱,即便我不白说这一句,难不成您老自己心里不明白?左不过叫我抢了个巧宗儿罢了。”
一番话说得轻快俏皮,又很好地替定国公方才的失态解围,还顺道捧了两位长辈的场,难为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怎么想得出来。
薛雨又道:“咱们的牌子才递出去就有消息了,可见陛下看重,怎么也不能扫了宫中的颜面呀,不如这就请两位太医进来吧?”
老夫人点了点头,“说得正是,别叫外头的人说咱们家里人没规矩。”
大禄朝并不大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故而稍后何元桥和洪文进来时,薛雨等一干女眷也都还在,只不过退到一旁的花厅去了,中间连道屏风都没隔。
洪文是头回来,刚进门就觉一股香风扑面,也不知焚的什么香,清雅悠远很是好闻。
地上根本瞧不见砖石,都铺着一色颇具异域风情的薄毛毯,踩上去棉花也似,走路时没有半点声响。
他见识有限,只看那眼花缭乱的纹样也猜不出来历,可觉得照这触感和精细程度,恐怕跟之前在文妃的宁寿宫看到过的也差不离了。
这得多少银子啊,洪文暗自感慨着。
定国公自恃身份,并不主动开口,何元桥就装没瞧见的,只按规矩行了礼便支开摊子给老夫人把脉,又问她日常感受。
老太太略咳嗽两声,矜持道:“倒也没什么大碍,本不欲叨扰宫中,只是家人担忧,实在劳烦两位太医了。”
何元桥的假笑看上去无懈可击,“您说的哪里话,公爷乃国之肱骨,便是陛下也看重的,何谈劳烦?”
洪文尽职尽责的伏案记录,听了这话腹诽不已:若果然不想叨扰,难不成就不会半路把报信之人截下来,既然做了,又何必来这一套?反倒欲盖弥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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