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等候着适当的时机,藏身于平康里伎乐馆的我探听着皇宫里的种种消息,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业力的车轮被越来越快的推动着,向着那无法逆转的机缘飞奔而去。
天意无法探寻,亦不可阻止。
那年的春日是如此的肆意蓬勃,以至于在我后来的余生中,总是会在梦中看到那天的场景——兰的近乎通透的苍天下,那树高大的海棠盛开的宛如浮云,厚重,却柔软。乱花飘落的纷飞中,我与他们站在一起,背靠着背,各自面朝一方。
空中,初谢的花瓣舞的一片香雪。
《卷二.缘劫.流觞会》
流觞会在曲江边如期举办。
那日,正是晴朗的天气,风中已有了明显的暖意,妆师兰先生在凌晨就为来我上好了妆,并将新作好的礼服一并送了来。姥打开看过了,竟然是全套的霓裳——除了绿色绸料的胸衣、小衫和三叠的刺着妙音鸟图案的长裙外,单是外罩的裳就有四件,都是轻罗堆就的,薄得像蝉翼一样,却又层层颜色都有些微的差别,加上里面串上了白色的缨络,罗列在一起时,犹如隔雾观花。束带和缠臂的丝带都是垂感很好的缎,一直拖到地面,也是稍浅些的绿色。
“果然是最好的面料,加上先生的手艺,真是天衣无缝。”姥赞叹的着说,一旁的兰先生浅笑摇手:“确实是压箱底的些好料子,但是能被姑娘穿在身上,也是尽了它们应该的本分……”他低头看我:“我可是将最好的一套衣服给了您,即使是当今的皇妃命妇来我这儿定做,样式也比不过您的这套霓裳,加上妹妹天生丽质,真好比是青荷方露,芙蓉出水啊。”兰先生晃着头,似乎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在原地伸着手臂转起了圆圈。姥在同着乐馆中人时是断不会笑的,也只好绷着对我说:“今日可是几家预定的乐曲表演,莫要出了差池。”
我坐在矮凳上,不敢点头,头上插满了发簪和步摇,稍一晃动,便有璎珞相撞的清脆声响在头顶传来。
这一年伎乐馆的主角,就是堕天。
可我却还没有准备好登上那被众人瞩目高台之上,在明媚的春光中迎接那些惊艳目光的心理。
荀是闇属,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会不安的刺客。
姥带领我和乐馆的其他乐师分承了几辆大车来到曲江池时还是微凉的清晨。执事圈了靠近水岸的海棠亭作为乐馆的歇息地,演奏用的棚台已经在一天前就铺设好了,此处地势平坦,也有些其他的乐馆舞坊在不远搭起了台子,但是规模和装饰都有所不及。
我抱着头夜里从秘藏处取出的夜羽琴匣,提了裙摆下车,先到的乐师们已经各自寻好了花树下的铺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
自从那次出了人命的比试过后,大家的话都少了好多,现在当我走过她们的时候,会有年纪稍长的人点头致意,我便也站定微躬还礼,于是就有一群人也如此还礼过来。
有个新兴的词,叫做“头牌”的,意思就是说乐馆舞坊中最红的那位,虽然我尚没有对外有过什么建树,乐馆中所有的乐师却都承认了我这个位置。
只是,仍然的,没人和我说话。
我知道,经过那次事情之后,她们更加的疏远我了。今年入宫的人选再度与她们无关,而这些女子,有的已经在这间乐馆里消磨了尽了所有青春……
我最后停在一树海棠下,这里,没有歇息的设坐和糕饼,所以也就没有旁人。
已经习惯了孤独的滋味,不论是在广袤的天地间,还是在热闹的人群中,这种感觉一再的追逐着我,如影随形。
身为暗影,就只能忍耐繁华中无人理睬的落寞。
按习俗,乐馆的演奏要到下午才会正式开始′然如此,天刚大亮,曲江边便已经都是踏青的人流了。其间,学习乌兹和唢呐的乐师在棚台上演奏了些西域风情的即兴曲目,不一会儿的功夫,以乐馆歇息地为中心的花树下就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在地上摆开了酒食,开始小型的饮宴。
姥在自己的席子上歇息了会,见我一直靠着树站着,便将我叫过去↓今日穿着正式的代表官职的深紫色礼服,倚在高台上厚厚的垫子中,高傲而尊贵的俯视着乐馆的乐伎们。
“别杵在那边了,您出去转转罢,不要走的太远了就行。”
听到她这么说,我很高兴,马上向姥施了礼,绕过一席席的乐伎向外面走去。
自从那夜我点了香染,向馆内的乐伎宣告了地位的变更后,姥在人前对我的态度也越发的冷淡。
我想,她这是为了安抚那些对此仍有微词的乐伎们,到底,我都是“夹牌子”的。
春色明媚。
在我很小时候,老师曾对我说:长安城是世界的中心。那时的我还颇有些怀疑,现在却完全的同意了这个说法。一路走来,有穿着短小衣服,面容精干的新罗商人,安然的靠在树旁喝着麦酒;稍一转身,便差点与吐蕃的贵族撞个满怀,他们大笑的声音像打雷一样,随从众多,带着奇异的高帽,牵着小驴驹那么大的獒犬;还有裹着白袍皮肤粉白的大食学者,正滔滔不绝的用蹩脚的汉话解释怎样通过测量影子来得知参天大树的高度;而这个时候安静的,剃掉了眉毛的柔弱东瀛女子小跑着跟在腰挎佩剑的武士的身后,在弯腰施礼后,静静地擦身而过;再走几步,和着乌兹的旋律,穿得火焰一样鲜红的波斯舞女正在她们主子的地毯上跳舞,裸露的腰间挂满了豆大的小铃铛,她们不停的摆动着腰肢,身体像波浪般抖动……
似乎世界所有的人都从我身边经过了。我看着他们,他们也都看着我,不断有人起身向我问好,甚至有诗人挡在我面前,为我读着诗板上那些清丽的诗句。我微笑着谢礼,便会有各式糕饼和果子送到面前,不一会儿,夜羽的匣子上就放满了。
这就是幸福么,我现在心中的感觉?在飘落的海棠花瓣中,整个世界的人都微笑着看我,将他们的祝福放在我手里。
一路前行在明媚的春光中的,是美丽的琴师,如花儿般绽放的温婉少女。
只是,那种不安,又是什么呢……
垫了油纸的的糕饼粘了松花粉衬在乌黑的琴匣上,在阳光下宛如金币般灿烂。
对啊,我吃过这个,这曾是老师从很远的北方带回来给我的礼物……
停在一树桃花下,夜羽轻微的哼唱着刚刚波斯舞女们唱给我听的诗句。仰起头,红色的桃花像火焰一样烧了满树,我伸出手去触摸它们,却是凉的,甚至还挂着露水。
闭上眼,嗅着桃花青涩的香气,似乎能感觉到老师就在我身后,正要掐了一朵开得最饱满的花,叫着“丫头”,将花插到我的发鬓边来。
你……要是还在……多好……
不能重来,往事的锁链在我手中锵然的碎裂,不但断掉了我的过去,离我最近的一环也消失在了虚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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