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简恍恍惚惚昏昏沉沉地想起昨日之事,虽是转首不欲看那风展辰,却是掩不住心内沸沸然的羞愧恼人,偏生此时身子酸乏难以动弹,心内越发得想着,就越发得觉得一片焦躁烦愁,直折腾得身子更发得酸困。
正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步履声,又有轻轻地叩门声,低低地唤道:“小、公子,公子,可是起身了?”
这声音乃是杜简身边小婢琥珀的声音,素日听来只觉极是柔缓圆润,但现下入耳,那杜简却是如闻平地雷声,差点便是惊起。好在杜简心性沉静稳重,多年来也是经历过些事,当下便是强自按捺住了声息,只屏声敛气。
这琥珀与那绿蚁却是不同,素来行事温柔,和顺宁静,若是听得这屋内久无声息,看着时辰不甚晚,却是不会闹着出事来的。
果然,不过半晌,那琥珀听得内间毫无声息,便也息了心思,只略略停顿半刻,只轻轻叹了一声,就转身下去了。
经着这一闹,那杜简便是心内满是羞愤惊恼,也是强自息了那心思,只低首打量了自己半晌,又远远地窥视了那床榻一眼,见着那风展辰睡得浑然不知,气恼无奈之余,不禁低低地哀叹了一声。
迟疑了半晌,眼见着光阴消逝,不论如何,那杜简也只得强撑起身子,摇摇摆摆地挪到那床榻边上。
低首细细地看了那床榻上睡得浑然不知的风展辰半晌,杜简恨恨地咬住下唇,压下心内的怒气,只浅浅地坐在一边,探手便是将那风展辰的衣衫收拢整治了一番。这一番轻活作罢,杜简原是酸麻的身骨越发得撑不住,喘了半日,看着床榻的那细白平纹布上的暗红血迹,虽是局促,但也不得不转首敛眉,想了想,才是将那边上的酒盅取来,刻意地将那绛红的酒水东撒西撒一番,方是叹息一声,自转身细细地打理衣衫。
这身体经得一番折腾闹弄,杜简越发得觉得酸麻难堪,此时外间又是传来一阵脚步声,一时间,应是琥珀再来了。当下,她却也是无法,只得咬牙撑着走到那桌案边上,斜斜依靠着桌案,装着半坐半躺地睡在一侧,不再多言。
此时那琥珀见那杜简久不见醒转,思虑些便是又上了楼,扣了扣门扉,见着无人相应,心下担忧,立时便令随身来的一个常年伺候的男仆撞开了门。
这门插原是虚幌子的,经着这壮年男子那十来下,不过半刻钟便是敞开了。门扉才开,那浓浓的酒气便是扑面而来。
琥珀见着这般,眉间微微一皱,却不知想得什么,复而叹息一声,露出几分无奈,只扇了扇酒臭,抬脚踏入屋内。
才是将那屋内看了半晌,琥珀便是见着那半躺在地上的杜简与在床榻上躺着的风展辰,各不相干。轻轻地吁出一口气,那琥珀提起裙子疾步走到那杜简身侧,蹲下身来推了推杜简,又是低低喊了数句,见着总是无法,只得使劲地折腾起来。
这一番折腾下来,那杜简觉得差不多了,方是装着才是昏睡醒来,微微睁眼,迷迷茫茫的,也不说话,只低声呻吟不息。
琥珀见着却是扑哧一笑,自从那身上带着的松青色火镰荷包里取出解酒石,与杜简含着,才是又取来一盏细茶细细地与他吃了,方是小意儿扶起杜简坐在一边,小心地捶打按摩。
杜简装着酒醉的模样,吃了半盏茶,才是刻意露出几分舒缓之意,揉着身骨道:“这一夜靠摊在这里,倒真真是折腾住了,竟是觉得腰沉身重,怎生都是耐不住。”
“小、公子这一夜俱是靠着这木头杠子睡着的,地面又是极冷的,怎生能好过的?”琥珀微微笑着,只低首揉捏了许久,打量着杜简神色依旧惨败,才是收敛了笑意,皱眉道:“看着公子的形容,却是不大好呢,可是夜间冷着了,还是请个大夫前来诊治一二?”
“哪里就这么柔弱无用了。”杜简淡淡一笑,只撑起身子,笑着与琥珀道:“不过一夜而已,哪里就这么娇嫩了。”
说着话,两人俱是起身,那杜简此时强撑着,却也只略微狼狈,旁人看来,自是这一夜不曾舒坦的缘故。那琥珀见着也是急急扶着,因着这般,竟是无人看出来行迹来。
杜简见着这般,心内倒是长长地舒坦出一口气,抬眼看向那床榻,略一迟疑,才是转首过去,淡淡的听不出丝毫情绪地吩咐道:“展辰兄身形修长,这短塌甚是不适,你请三两人来,将其扶至客房内,好好安置妥当,万不可轻忽了去。至于其他的东西,该是收拾的收拾,该是扔得就扔了罢。”
听得这话,那小厮忙是应下。
杜简见着一切如常,心内微微思虑,却是不见分毫情绪,只搭着那琥珀,往那内院而去了。
转过月门,眼前一片草木藤蔓的浓绿浅翠,并无丝毫微红鹅黄杂色,只隐约间有溪泉淙淙之声在耳边萦绕不息。见得如此景象,那杜简心内一片羞怒也却稍稍消去了半分,那步履落地也减了几分沉重。
边上的琥珀见得这般,只当这杜简活络些身骨,消去了几分酒后烦躁,当下抿嘴一笑,边是扶着杜简,边是与那里间的道:“绿蚁,小姐回来了。”
“哎,这便是来了……”那内间的丫鬟绿蚁听闻这话,忙不迭地将那青绸帘子打起,探手将那杜简扶住,俱是入了内间。
内间里,那绿蚁早已是妥当安置下茶点粥食,只服侍着杜简安坐进食,绿蚁才是又笑着道:“小姐,昨儿个您不曾梳理,想现在身体不大爽快罢,耳房内已是置下热汤了,现下可是去盥洗梳理一番?”
杜简闻言,正是欲应下,边上的琥珀已是皱眉,略略皱眉劝着杜简道:“小姐,昨儿个也是太出格了,竟是与一个男子同房共处了一夜,若是出了什么事,让我们如何与嬷嬷说?哎,偏生奴婢这一场病也是生得不是时候,牵住了绿蚁,嬷嬷又恰恰到乡下去了,不然任谁贴身伺候着,也是好些的。”
“原是这般么?”听得这话,微微蹙眉的杜简略显无力地扯出一丝笑意,有些恹恹着道:“怪不得素日里我与人说谈之时,总有些动静,我说昨日怎生半点都无,原是因着你得了病,现下可是好些了?”
琥珀打量了杜简半晌,有些疑惑:今日小姐怎生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心内想着,那答话也是迟了几分,半日才是道:“无事,昨儿个贪凉,受了些风寒,夜里连着起了几次,今早吃了些姜茶,已是无碍了。倒是小姐你可别是昨儿在地上坐着冷着了,脸面上一片青色,连着精神也不大好。还是奴婢请个大夫来吧,多少整治一番,也好安心。”
“是呢,小姐的脸色真真不好,若是不甚在意,小病久了下面可是难熬着的。”那绿蚁方才从内室取来杜简的家常女儿衣衫,卷了帘子便是听闻这话,忙时前来细细看了,当下也是有些忧愁。
杜简怔忪了半日,强自露出几分微微的笑意,道:“好了,我自己晓得自己的身子,你们担忧太过了。若是那洗漱之后仍是这般,咱再请大夫,可是如何?”
杜简素日行事简练干脆,既是这般说了,那琥珀绿蚁对视一眼,也是晓得强不得她怎般。琥珀想着病症这半日也见不大出的,若是那时仍是不大好,再请大夫也是不迟,况且嬷嬷不在,请了大夫也是有些不大妥当的,自是不言。至于绿蚁,素日心性爽利的,听得小姐这般说来,自是将这件事丢开不提,只将那衣衫等物送至那耳房内,方是与琥珀一般扶着杜简入了耳房。
这盥洗一事,杜简素日也是自己处置的,今日虽是身骨不甚好,但那事的痕迹犹在身上,怎敢与琥珀绿蚁瞧见,自是强令两人退下,方是解了男子衣衫,步入浴桶之内。
清澈温热的碧水顺着肌理柔缓地流动,杜简散开那如瀑青丝,任其散落在微漾的碧水与凝脂般的**上,遮盖住那脖颈间、身躯上一点点暧昧不清的淤青红斑。低首下去,举旗一捧清水使劲搓揉着面庞许久,杜简才是仰身闭眼,轻轻地倦怠地吐出一丝叹息。
昔日种种,不过是想着免去这女儿家嫁入他家,命如一叶,翻覆如芥末的可怜可悲,想不得昨日一夜,略略疏忽,竟还是落在男子的手中。
那与嬷嬷的一番约定又算是什么?这两年发奋将祈乐楼打理地人人称赞事事顺畅又是为何?
想到这里,原是强自忍下的悲哀疲倦,便是如潮水般自心内涌上,令杜简恍然间又是记起往事来。
她的原名已是不可提了,杜简这却是装成男儿时的化名。自得娘去了后,她便从‘人淡如菊、心素如简’一语,取了淡如一语,而娘家的姓氏便是杜,她自弃了那所谓爹与的姓名后,名字便是杜淡如。
她的娘亲一生坎坷艰难,尽被那男子所负所累,年不过三十许,竟是青丝如雪,终日啼哭愁倦。她看在眼内,痛在心间,却是无可奈何,无可作为,只看着自己那亲娘,郁郁终日,不得开心,四十不足,便是香消土间。
至始至终,她娘亲虽是牵挂着她念着她,但也掩不去对那男人的思念挂念,便是临终之时,也只是盼望着能再见那男子一面。
但那个男子,喜新厌旧,贪财好势,怎生愿意前来见她娘亲一眼,而得罪了自家那有财有势的娘子?一把扫帚将哀哀相求的自己赶了出去。甚至,为了讨好那个女人,指着自己唾骂,说自己是娘与人偷情生的杂种贱种,赖在他家不走的破落乞丐!
自己可是他亲身的女儿啊!
他既是这么心狠绝情,她还能怎样?可怜娘亲就那么盼望着盼望着去了,自己连着最后一面也是见不着,最后一句话,都是听不见。
从那时起,那个代表故往代表幸福的姓名——江瑞便与那个男人一般随娘亲的逝去而消散了。只剩下杜淡如这个人,犹在这三千红尘里翻滚。
十丈红尘,五六年内她为了生计奔走劳累,虽是挣得不少的银钱,够自己一生吃穿无忧了,但经眼的人间惨剧世情冷暖,却是生生将那原就是冷了的心,冻成冰,坚如磐石,再无那女儿家的绮思,绝了那嫁人的心念,只有一腔温水,守着自己便是罢了。
只是从小看着她长成的嬷嬷却是死活不愿她这般,到了最后,为着能证明自己一个女儿家也能过着极好,她与嬷嬷约定能挣得两年内再赚得二十万银钱,便是随她的意思。
由此,她建了祈乐楼,化名杜简,奔波打理至今日。期间,不是不曾有过倦怠与疲惫,不是不曾有过放弃与神伤,但她总是想着日后,性命自有主张,便是又提起精神打理了。只是昨日那件事,算是什么?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命不可违么?
淡如心内想着,神色间一片疲倦,半日回过神来,才是觉得水温渐渐凉了,当下里,她忙忙盥洗梳理一番,便是起身换上衣衫。
玉色的棉绫中衣妥帖在身,淡如上身穿着雪青盘领浅绣绿萼梅绫衫儿,下着淡白多幅罗裙,只那微湿的青丝用棉绫巾子卷起,自穿着屋内的填白屐,卷起帘子,自缓缓往那里屋而去。
那外间的琥珀见着,忙是前来扶住,卷起里屋的竹青帘子,自将那淡如送到那拔步床上坐定,方是嗔道:“小姐也不唤奴婢来,现在这身子不爽,还穿着这木屐自己走动,若是滑倒了怎生得了。”
边是说着,琥珀边是将那棉绫巾子取下,小心地擦拭着淡如的一头青丝,边还打量着神色精神,顺口儿询问身子可是舒爽了等语。
看着琥珀这般,淡如心内也是有些无奈,也不思虑,略略说了几句,顺口便是打断了她的话,笑着道:“怎么就是你一人,绿蚁哪里去了?”
琥珀闻言,见着自家小姐精神大是好了,也不再说那些,只接着话笑道:“方才那风公子的仆人来了,说是要见风公子,奴婢想着那风公子若是就这般交与他人怕是不好,方是与绿蚁说了,让她好歹使得那风公子清醒过来。其余的便是随着那风公子自己处置。”
听得琥珀的话,淡如不由一笑,道:“你想着什么?难不成那风公子还是一尊天降的宝贝,人人抢着不成?”
“小姐你素日里不喜嘈杂,方是不晓得那风公子的事。”琥珀笑着将淡如那一头青丝擦拭地半干,方是取来一盏姜茶与自己小姐,自己却是用篦子小心地梳理那一头瀑布般的青丝:“那风公子托着家财万贯,还是举人身份,生的又是极好的,哪里没个小姐喜欢?一个月前有位江家小姐,还想着霸王硬上弓,好挣赚能入风家的门。若不是风公子看出门道来,百般脱逃出来,怕是半个金陵城的女子都蠢蠢欲动了。”
“是么?”听得这话,那淡如不由沉寂下来,思虑良久,面上突然露出一丝温然沉静的笑意来,道:“这倒是……”
淡如正是欲说着,不想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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