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怪圈（2 / 2）

发毛对于胡琴的兴趣完全是因为母亲风枚的缘故。

特别是母亲病重的时候，每晚听发毛给她弹弹月琴或拉拉二胡，这是她唯一的乐趣了。

发毛每拉“夜深沉”，风枚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坐在那的就是广春。

自那以后，发毛每次到广春家学琴的时候，都特别注意广春的操琴姿势，运弓方法，以及谈吐的神态。

一日，风枚突然说：“你现在怎么越来越象广春了？”

发毛听了，琴音噶然而止。

为什么？他是看母亲太苦了。

风枚流泪道：“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母亲的脸仿佛突然又变成了淑馨那忧郁的脸：

“我恨你！也许你觉得我是个邪恶的女人，可是我就是放不下。你死了，却带走了我丈夫的心！我知道，我是再也得不到幸福的……”

发毛猛的从床上惊醒。

窗外下着雨，雨点敲打着树叶哗哗作响。

在这音响中，发毛似乎感觉到门口有人在来回的踱步和轻声的叹息。

“难道是母亲的灵魂？”

发毛刹时睡意全无。

发毛把门打开，门口徘徊的却是淑馨。

“师娘……”

发毛顿时僵直了身子。

淑馨没想到发毛会突然开门，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身子微微的颤抖，眼看着就要瘫倒在发毛身上。

发毛注意到门槛附近的走廊上全是湿漉漉的脚印，也不知她来了多长时间。

“对不起，很想见你，到了门口又有些犹豫。”

淑馨显得憔悴不堪。

“走廊上打雨，会被淋湿的，请进屋吧。”

淑馨跟着发毛到了客厅，环顾了一下四周，怯生生的，突然有气无力地问：“我想看看你妈妈的房间，可以吗？”

“妈妈去世后，她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我每周都要打扫一遍。”

“……”

淑馨没有搭话，默默地到了风枚的屋子。

屋子有些冷清，正对床的墙上，挂一宽边的镶有菩提树的镜框。

“这是是菩提树的画，妈妈生前很喜欢的。”

淑馨点了点头，就势垂下头来。

靠窗是书桌，案上依然整齐的摆放着一叠佛经。

佛经前是一尊青瓷小香炉，香炉里没有放香，只在日光里静静闪着青光。

“以前总是妈妈烧一炉香，我总不记得。”

淑馨微微一笑，指着案上一圈印痕道：“这原有尊佛吧。”

“是尊观音，妈妈从景德镇带回来的，她特别喜欢。”

“为什么拿掉了？”

“我把她陪着妈妈下葬了。”

“……”

“您以前没到过我家吧？”

“哎，没来过。”

“是吗？”

“以前有几次都到楼下了，想和她好好谈谈，但终于没有上来……”

说到这里，淑馨的话声隐没了。

“水开了，喝点茶好吗？”

“好……”淑馨扭头到了客厅。

她一直没敢正眼看一看风枚的照片，冥冥中她感觉那照片就像附着了灵魂似的。

“这有你杨爷爷留下的五本谱子，今天就是特意送过来给你。顺便感谢你前些日子在医院照顾他。”

“跟他老人家在一起，我学到不少东西。再说杨爷爷也算高寿了，您不该太过伤心的。”

淑馨捧着琴谱的手微微一颤，眼角的泪又淌下来。

发毛把胡琴取下来，翻开琴谱。

琴谱是杨老手抄的，旁边还详细的心得笔记。笔记共是五本，详细记录了《白蛇情》协奏曲的五个乐章：「游湖相爱」、「端阳惊变」、「水漫金山」、「断桥情愫」、「倒塔团圆」。透过笔记，发毛仿佛听见无声的旋律从这活泼又严谨的钢笔字迹中飘扬出来。

引子之后，音乐进入了恬静、秀丽的西子湖畔，切切的眷恋和绵绵的情思让发毛一下子沉浸在波光滟滟、雨浓情深的如诗境界里。

熟悉的曲调响起，淑馨的眼里，那分明就是二十年前的广春。

淑馨低头喝了口菊花茶。

浓郁的菊花茶香使她想起了当年的种种欢乐与温馨。

发毛初次拉《白蛇情》，曲调有些不稳，正如此刻淑馨的回忆也有些变形了。

她一直用回忆来抵御那种向心力。

发毛来回调整了音调，乐声又起。

他偶尔一抬起头，淑馨那两只黑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

以前自己拉琴，母亲也是这样的看着他。

在母亲幽怨的眼神下，有时一不注意，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是她所爱的广春。

发毛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个怪圈，走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

“妈妈以前也这样看着我拉琴，仿佛坐在这的就是金老师。”

“啊？”淑馨一惊。

“那对于师母来说，金老师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

淑馨索性闭上眼睛。

她似乎不愿意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世中来。

发毛的提问，与其说是冲着淑馨，毋宁说是冲着自己内心底里的不安。

发毛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这只能认为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发毛一直扮演着理想中广春的形象。

那种不安甚至是后来才萌生的。

在「游湖相爱」的乐曲中，现实不存在了，时间不存在了，自己也不存在了，他们在恬静、温馨的旋律中丢掉了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

淑馨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泪。

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

她顿觉眼前一片模糊。

“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发毛叫了车子，自己挨着淑馨坐了上去。

下车时，淑馨从广春的掌心里抽出冰凉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烟似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