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干完家务,袁小秋就上到电脑里来。一般情况下,如果信箱里没有未读邮件,她就把电脑打到写字板。
写她那本十年前就写了的书。这本书写的艰难,让她数次失去信心,但数次又把信心捡回来。信心也是断断续续的,字数也断断续续的增加到50万。
四个月前她给济南的一家出版社发过去另一篇书稿,她写了有四年的时间,不足20万字。但一直没有来自于这家出版社的消息。
她好像在等,好像不在等,一切都是无所谓的状态。
因为肚子越来越大,她坐在电脑前的时间越来越短。但是她时间就是短到为零,她也不愿意放弃写作,哪怕只是敲击一个字,或者是在纸质笔记本上写点创作的感慨和随笔什么的,再或者是日记。
最后在台式电脑上实在支持不住了,她把手提电脑支起来,半躺在床上敲击字码。就像是休息一样,时不时的闭上眼睛,进入思想的状态,忽然闪光点来了,她立刻就敲击下来。
一个一个方块字,一行一行方块字,在她此时的艰难身体状态下,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值得珍惜,显得都更为神奇。
确实够神奇的:你的脑子中不停的思想,灵感来了,手指就能帮你噼里啪啦的敲击,记录下来,成为你的一笔心灵的财富,成为你的一种生活的永恒。
当然,在休养期间,她很注意调节自己。在保证休息和简单家务的前提下,她除了看书,还坚持写作。看书是一直坚持下来的,至于写作,她在电脑上的时间越来越短。身体能支持自己打几个字,就打几个字。
是的,自己是在身体不疲劳、散步也足够、看电视听音乐等娱乐性消遣也过瘾的前提下,才看看书,敲敲字的。
这个前提她不能忽略,她也不会忽略。
但是看点书,敲点字儿,她也同样是不能忽略,不会忽略。她把这当作必不可少的、也最为美丽的一种休息、散步、娱乐和消遣,身心向往,而且乐此不疲。
现在是初秋的季节,两个月前袁小秋就在郑丙春的强烈要求下,辞掉了工作。专心的在家静养,小宝宝的孕龄有五个月快到六个月大了。
再有四五个月左右的时间,她就要生产了。这可是她和亲爱的丈夫共同拥有的,超越他们所有的抽象之后,随着降生的既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也是一个非常优美的、现实的具体。
这时袁小秋电脑打开了,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她快速的浏览了一下,然后进到邮箱,如果没有新邮件的话,她就走一般路线,直奔她的长篇故事去。
但信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
袁小秋定睛,仔细的看,还就是有一封未读邮件。
能是哪儿来的邮件呢?
袁小秋好像不敢轻易的打开看,好像手里的鼠标重达千斤似的。
这个未读邮件,顿时让袁小秋的眼睛一亮,心里说:难道这么快就有信儿了?但她不敢想象了,以前无数次的失望,成功的击退了她多余的想象。
她静静的看着“未读邮件”四个字,深呼吸了几下,好像为了释放一下压力,缓冲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她有意纵勇自己进入了追忆里。
像普鲁斯特那样的,追忆似水年华。
是的,虽然一瞬间她感觉到了压力和紧张,但很快她把心理就调整过来。因为一直以来,她的心底是十分坦然的,早就跟自己打过招呼,早就跟自己说好了:既然你不愿意放弃你的心灵向往文字事业,不愿意放弃对自己心灵的探索,文字事业看上去也的确很优美。
但是,不能成功发表作品,而且饱受多年的失意与痛苦的打击,在内忧外患的共同夹击下,人的内心心理状态和精神状况,都会受到巨大的创伤,弄不好,人会发生种种身体和精神危机,轻度的重度的都可能,甚至危及生命和精神的健康。
因此,文字也的确是危险的,而且是十分危险的。
危险的文字,带着你做危险的旅游。
她对危险的文字可能导致的危险的身体和精神因为有了足够的认识,因此,她对一切一如既往的出现的什么坏蛋消息,像抗生素一样,早就有了抵抗力和免疫力。
嘿嘿!没有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儿,她对这句惯常语调理解是:没有承受失败和痛苦的本事儿,就别去捅鼓方块字。
既然你已经把自己最为心动的作品,投到出版社了,那就等好了,等到极致了,就当没有投过就是了,行不行是人家的事情。你就不便插言了。
作为一项梦想的事业,就让它在路上好了,荡悠荡悠的,你就把它当成即将发表前的消息的旅游好了。不能让梦想空虚啊!梦想不空虚,你整个人在现实中好像就有了某种依靠。
袁小秋历来觉得自己一半在现实中生活,一半在梦想中生活,这现实的和梦想的东西,在她这里都得有,她才坦然,也不那么害怕。
而同时拥有这两样东西,使自己坦然,不害怕,靠的当然还是组织严密、情感到位、动能巨大的母语——汉语。现实中你动用汉语的音乐性,交流情感,提升对生命的感知;梦想中你动用汉语的形象性,抒写灵魂,加固心灵的堤岸。
汉语情感和汉语动能对语言中的人的生命和心灵,在她这里得到了符合生命韵律的统一、和谐。她觉得这样的生活特别的有意义。
自从和郑丙春相识交往以来,汉语情感、汉语动能意识的清晰,潜能的巨大和异乎寻常的发挥,使她的母语感知系统和心底激情的喷涌,尤其是写作,她从没有感觉到体验到这样的充实、崇高而神秘。
特别是这里面蕴含的种种神秘,语言的母语的神秘性,特别的吸引她,她就像是一个夜伏昼行的侠客一样,就像是在演戏,戏剧性的东西天然就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气质,她被蛊惑住了。
然后她就脱胎换骨了一样,一切从头开始了。
丈夫在家的时候,她尽可能的多休息。就像赖在床上的母猪一样,一般不起来。丈夫前脚刚走,她几乎就是从床上跳下来,好像忘记了自己怀孕的事儿了。
都是裹挟在母语激情里的抽象和具体这对儿冤家给捣鼓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了。为了给可爱的抽象先生一个意外的惊喜,为了他们生活中一个生动的具体的来临,具体太太当然就得忍受一下鬼的身份了。
她的担心是显而易见的,一是怕说出来不能成功,在写作上她失败了好多年了,任何一次开始都可能很快就是结束;二是丈夫为她和她的宝宝着想,不允许她继续劳累下去。
还有,如实说出来的话,就失去了神秘感,也就无法领略那份神秘的魅力了。
她给出版社发去的作品是一个女出租车司机遭劫后获救的事情,根据真实的故事加工而来的。这是太为现实的事情了,好像不应该写到文学作品里。
有哪一个作者作家会如实写女出租车司机生命危机时刻的真实感受呢!可能不是不愿意写,而是不愿意回顾那种生命临界点时刻的痛苦,谁都不愿意回顾。
不到二十岁的时候,袁小秋开过一段时间的出租车,那可真是战天动地的青春,虎口夺食的生存,那哪里是在开车,简直就是在玩命儿。因此,她对那段经历她至今都记忆犹新呢!
这个故事是她的一个同行的真事儿,感同身受,她就有空儿慢慢写了下来。
故事的主体真实,局部和情节严重加工,
故事的情节很平淡,极为诚实的叙述,爱情更平淡,但是构思独特,语言特殊,表面看,是女出租车司机朱静是主人公,但却是汉语充当了隐形的第一主人公。牵动汉语一发就牵动了出租车司机全身乃至生命。
用她的话说,这是用汉语的汉语写成的小说。
因为文学作品一般人们的理解就是用语言写成的。
因此这部作品,一反常态,是用语言的语言,也就是母语的母语,也就是汉语的汉语写成的小说。表面看是写人的,实际上是写对汉语的重新认识,对汉语的激情,对汉语挚爱的情感的。当然,最后你还是感觉它是写人的,因为这汉语使用的主体是人而且也只能是人——中国人。
郑丙春总是说他受了袁小秋的影响,唤醒了他心底沉睡的母语巨人,使他获得了一种母语的力量,其实,在袁小秋看来,她是受了丈夫的影响,使她对语言问题重新感知了一般,更加认识到母语的爱和力量。
所以,她在对自己以前的作品做最后一次的修改时,完全扭转了航程一般,使出租车驶上了母语的快车道,因此不是一部一般意义上的小说,而是对母语挚爱意义上的小说了。
如果没有和丈夫这个抽象而又具体的爱情的经历,她这部作品,也就只能是一个出租车遭劫的现实事件、普通事件而已。
顶多夹杂一个并不浪漫的故事,在这个需要浪漫故事到无限的虚幻、需要借古人的戴着枷锁的浪漫来影射现代人苍白空洞的心灵,远远胜过现实的时代里,她的并不浪漫的故事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但是,因为有母语在,汉语情感和汉语动能以异乎寻常的姿态掀开人的**和精神世界的新篇章。袁小秋觉得,这既是她写这个平淡如同生活本身的故事的初衷,也是在她苦心孤诣、惨淡经营虚假方块字多年之后,灵魂在有朝一日的深刻忏悔之后的,汉语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朋友作为一个主人,给她的灵感,是她全部生命和精神世界的灵光再现,永恒的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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