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到佩玉轩中,已经是凌晨的丑末时分了,楚歌只觉得疲累已极。
这一日来的林林总总,已接近她心理承受的极限:难以寻觅的过往、诡异的附体状态、她和“小侯爷”惊人的相似之处、即将到来的杀身之祸……还有什么改变天下的目标。一切,如此荒诞而又如此真实,让她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但她心中还是存着一丝侥幸,未必,这不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吧?醒了,便回到自己……
带着这样美好的愿望和期冀,她沉沉睡去。
醒来时,则是更沉重的失望。
她,依旧还在这具身体里,而这身体,依旧不属于她。
不知道她睡了多久,只看见天色又已经近晚;面前,是佩玉轩内一张雕漆牡丹媛带纹长案,上面满满地,堆放着各种账册书卷。
“流丹,刘府的银子已经收了?”她的身体,那个“小侯爷”懒洋洋地倚在桌边,擎一只翡翠盏,慢悠悠地问。
杯中澄碧的酒液,随着她晃杯子的动作,悠悠荡荡。
“已经收了!整整十只大箱,用铜条封住,直接送到了南面的鸣鸾苑去。那刘府的人连脚都没沾地,急着忙着就赶回去了!”流丹说着,银铃似地笑,“难得他们这么快就凑齐十万两,倒象是专门给咱们预备着似的了!”
“银子哪里用凑?”小侯爷笑着,摇头,“这十万银子,是旬前拨给隆兴府赈灾用的那批里头的,上面应该都有记号。”
“小侯爷又没看,怎么知道是这银子?”流丹有些疑惑,“赈灾的银子,不是应该在户部的库房吗?怎么会从刘府里面送过来?”
小侯爷冷笑一声,“哪里还会在户部的库房?赈灾款十日前已经出发运往隆兴府,这十万,是刘尚书自己留下的,还没来得及熔化重造而已。”
“这不是他自己贪墨了?难道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就是咱们侯府的库房里,这样的银子,也还有十箱子呢!”小侯爷端起酒杯,轻轻啜饮。
酒,是梨花春,甜绵润泽,毫无生涩之感,应是五年以上的佳酿了。
楚歌舔舔唇,细细回味。
“可是……”流丹露出深思的神色,在堂前踱步徘徊,“就算真的是赈灾的款子,流丹也不明白怎么刘尚书这么大方,直接就抬了来送给咱们了?昨儿的事儿,疑点那么多,难道他真就信了?或者是,侯府的面子还管用?他不会还有什么后招吧?”
“他自然是不肯轻易相信人的,侯府的面子,也早不如侯府的里子值钱了。”小侯爷叹息一声,向后靠在宽大的靠椅里,眯上眼,微醺,“我让你说出十万的数目,自然有我的用意。你道这十万银子他肯给我们是他大方吗?这十万,对他来说,已经是烫手的山芋,拿不得,扔不得了!”
“烫手的山芋?”
“是啊。刘尚书为人一向小心,哪怕是楚郡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做事也都是算计妥当,半点痕迹也不留的。唯有这十万两银子……呵呵,当初侯府这十万银子还是我经手收了他的,那时候,楚郡侯还好好的,他自然也想不到侯府里会有现在这一天;而如今呢?天下皆知查抄侯府已经是早晚的事。事起仓促,来不及遮掩,他那十万银子,必将成为他贪墨的铁证!流丹,你说,如今我肯收他十万,是不是算又救了他一次?”
“原来是这样,”流丹脸上又露出甜美的笑,“真是便宜了他了。只是如此,小侯爷便直接向他要银子也就罢了,怎么还借着平州戏园演这么一出?何况……小侯爷不是说要借昨儿那些知情人的口,传扬……刘家公子和小侯爷的事?为什么收了他的银子,又要去遮掩?”
“你是说我把春官带到鸣鸾苑的事?”小侯爷睁开眼看着流丹,嘴角一丝近乎恍惚的微笑,“春官儿美貌风流,扮相唱功都是极佳,我把他收到鸣鸾苑,有什么不妥吗?”
“流丹说的不是这个。”美人儿微嗔,“可是,鸣鸾苑里的人,规矩是不可以和外头往来的,小侯爷把他关起来,又怎么把昨儿的事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
小侯爷又抿口酒,优哉游哉地,“流言,总是真真假假,神神秘秘的,才更惹人探询嘛……何况,没有他,也不会少了人来传这流言。”
“知情的,还能有谁会传?”
“你刚才也说了,刘尚书那人,老奸巨猾,怎么会没有后招?你当他真怕昨儿的事传出去吗?楚缙垮台,风向逆转,与我反目,不是投靠新权贵最好的晋身阶?”
“可他没有和小侯爷反目……”
“没有反目么,谁信?我一向名声在外,昨天的事传到那些‘清流’的耳朵里,任谁也不可能相信我还能和他平和相处吧?他若肯添油加醋删删改改,刘府和我们的恩怨就坐实了,何况他刘府的人不认识小侯爷的事,传出去,也是撇清的好材料……算了,这里头牵绕太多,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流丹,你怎么想起问这些问题?以前,不是从不理会这些的?”
流丹迎向小侯爷疑惑的目光,忽然有些尴尬,转了头,强笑道:“以前,不是觉得没有必要么,有小侯爷在,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的。”
“如今我不是也在?”小侯爷讶然反问。
“现在,不一样……不知道陛下会怎样对待小侯爷……流丹也知道,现在学这些,已经太晚,只是……希望还能有些用处吧……”
“流丹,”小侯爷颇有些感动,起身携住她的手,“其实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我楚歌求仁得仁,了无遗憾了。倒是你们……受我连累了。好在你的家世在,陛下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你我的关系,我会和陛下解释清楚……”
流丹却恼了,一甩手,挣脱小侯爷的控制,大声道:“楚歌,我不用你去解释!不就是抄家拿问么?流放,我陪着你;杀头,我也陪着你!”
看着流丹一转身跑掉了,楚歌眨眨眼,从看戏的状态中回复过来,暗自叹息。
小侯爷的故事,对她而言,还是一知半解;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和她相似的地方太多,或者自己本来就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她对于小侯爷,很容易地就产生了代入的感觉。就象方才,听见流丹大声宣告同生共死的时候,她的心中,莫名觉得酸涩,仿佛,真的是自己,牵累了这个火一般艳丽而决绝的女子。对她,在心中藏了万般的愧疚。
这种情绪,真不知道是来自“小侯爷”,还是她自己。
也不知道,她所要改变的命运,会不会就是这位小侯爷。
端起酒盏,她一饮而尽。
是她喜欢的酒,是她喜欢的饮酒方式。
可是……这个动作,是她做的么?
她抬眼,看看周围,静悄悄的没有旁人。
动动手臂,宽大的袍袖拂过桌案,金丝云纹的黑绸袖口映在大红的雕漆紫檀上,华丽而张扬。
真的,是她自己,又在操控这个身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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