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飘雪的日子之后,大赵朝廷出人意料地很是平静了些日子。然而这样的平静中却还是透着诡异,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阴沉压抑的天空。
新京城里的官员们一如既往地办着公,仿佛那次龙图阁中的冲突从来没有出现过----事实上很多人也的确并不知道在大赵的核枢之处还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鉴于陛下的态度,这件事被严格地控制在了内阁的范围之内,包括卢敦儒卢太傅在内的众阁臣一个个三缄其口,连略知些消息的小太监们都被孙公公狠狠“教育”过,再不敢谈起片言只语。
当然这样的“控制”并不是真的严格到丝毫不能外泄,私下里最积极与外界联系着的,反而正是几位内阁成员……事情很明白,无论如何,大赵内阁总是要面临一次改写了,究竟是谁输谁赢,总要表表态----而这样的表态,或者就是一生荣辱升沉的关键。
至于皇宫内沉默不语的那一位,大概正是在高处大睁双目注视着这一切吧。
王英和楚歌在那日之后,都极为默契地选择了继续“工作”。好在五位阁臣在龙图阁内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除非遇到要事需要几位“会议”决定,王英和楚歌还是碰不上面的。偶尔相遇两回,也不过拱拱手,彼此面笑心不笑地打个招呼而已。无论王英还是楚歌,都没有想到过“和解”这个词。
事情既然已经捅开,就便必然是要分个胜负了。
据说王阁老王英每日回到家中。便将自己反锁在书房之内,运笔如风,洋洋洒洒千言万语,写就……每日一个“密揭”。“密揭”本是大赵皇帝赐予臣子的一项荣宠,也就是不经过外廷直接给皇帝上密奏的权力。如今大赵有这样权力地臣子寥寥无几。除了血衣卫因为职务的原因拥有“密奏权”之外,也就是内阁的几人可以这样做了。.16K.CN
王英过去近二十年的阁臣生涯中,几乎没有写过一个密揭……然而如今王阁老王英的密揭,却以每日一次地频率,封着御赐的印章,招招摇摇地直递进内殿里去……常常有其他几位阁臣撞个正着,便看见那上面“绳衍纠缪”几个篆字,红得分外醒目。
谁都猜得出王英的密揭之中写的是什么----自然就是楚歌的“斑斑劣迹”、“累累罪行”。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却是王英的早有准备……要说这些年来楚歌的奸佞之处,任谁都能说出几项来,可真若一条条罗列,便可以发觉那些要么是站不住脚地东西,比如谢聆春那天说出的几条滔天大罪;要么就是些鸡毛蒜皮,让人鄙夷痛恨却又抓不住把柄……可王英那日被逼急之后所说的话,却表明了他对楚歌的事情绝对不是一无所知,甚至据说这些日子不断的密揭中还附有大量的“铁证”。
难道这“万事不干己”的老好人王英,这么些年来的混沌和无作为,都是装出来的么?这样一想之下。众官员难免会脊背处生出几分凉意,匆忙回忆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他的手中,莫名也会上了密揭。
楚歌地表现却与王英正正相反。她在内阁中居于末位,本来就没有写密揭的权力;而从“出事以来”。端木兴对她又是避而不见,她也没有以自己“自由出入宫禁”的特权,去求得面君自辩的机会……她所做地,就是不断地联络大臣,明着的,暗着的,六部的,九卿的。巴着她的,躲着她的……寻求支持很要紧,其中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其余地三位阁臣。
这三个人里,卢太傅在王阁老数出楚歌罪状之后,已经完全地倒向了楚歌的反面;杨鸿渐那天晚上便和她在大观桥碰过头。已经半明不明地算是支持她了;只有吏部尚书张谔。1^6^K^小^说^网虽然和她有过些来往,在龙图阁那次也曾被王阁老说成和她狼狈为奸。可态度一直很是隐晦,让楚歌着实费了些脑筋。
不过好在现在不再需要担心了。楚歌向后倒在香木轿中,微微闭上眼睛养着神。她这是才从张谔的尚书府回来,整整在那里耗了一天,连饭都没有吃上,连带着精神也十分不济……不过很有收获。想着张谔原本闭门不纳的态度到最后不避嫌疑地携着她的手将她送出门来,她就忍不住唇角泛笑。
张谔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不会是因为被她的“美色”所惑---虽然外间地流言一定会这么传就是了。
吏部尚书天章阁大学士张谔,原本是熙德七年地头名状元,不折不扣的清流派;也是当年楚郡侯楚缙留下来妆点门面地少数几个才子型的人物。他在朝中为官的那些年,官声一直很好,与周围的那些“贪官污吏”们相处得也极为融洽;只是后来卢太傅和楚缙斗得凶,张谔一时不合在自己家中感慨多了些,被楚缙知道,贬出了京城……到熙德十五年的时候,端木兴和楚歌密谋,悄悄儿地找了由头又将他调了回来,官复原职……十六年端木兴一归政,立刻将他提拔成吏部尚书,又入了内阁。
王阁老说楚歌能够在人事问题上翻云覆雨,是因为背后有张谔给她撑腰,这话说错也错,说对也有点靠谱:楚歌本来是搭不上张谔这个关系的,她在吏部走的是“下层”路线;但问题是她走这样的路线一回两回可以,这么久一直都是畅通无阻,要说作为吏部尚书的张谔完全没有放任的意思,任是谁都不可能相信吧?
这里面的关窍,楚歌差不多也可以明白:多年官场的陶冶,使得张谔已经修炼得八面玲珑,贬谪的经历。又使得张谔更懂得韬光养晦伺机而举。这次王阁老和楚歌之间地“争斗”,如他这般聪明的人自然会力图置身事外,看好了风向再转舵了。
今天楚歌动用了鸣鸾苑的全部力量堵上门去,就是为了让他没有机会再去犹豫站哪边……只有一个选择:支持她。
而此刻,几条街后依旧兴奋地搓着手的张谔。也在不停地感慨几乎错过的“缘分”。
她是拿着一份“反贪惩奸”地规划书上门的。
张谔本来也是卢太傅的门生,清流派的中坚力量;前一阵子清流的“肃贪”之风自然少不了他的份,虽说为了在天子面前留个退步他并没有过多参与,但整顿吏治的确是吏部尚书的本职工作,也费了张谔地不少脑子,可直到现在还拿不出个系统的举措意见来……这使得他在半被胁迫的状态下扫过楚歌出示的那一摞东西之后,就立刻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楚歌的规划书第一部分,并不出奇。不过是口号似的“严惩贪官污吏”。不过她所谓严惩,和卢太傅说的按律处置不同,只是说要“严限追脏,押放各边”;同时加上奖励制度,有廉能卓异的官员,建议皇帝提擢官职,赐宴颁赏。
这些措施其实也是张谔心中所想。卢太傅一再强调“反贪”,“依律处置”,可如今的律法实在是太过严苛,有“受贿百两以上者斩立决”地条例。放在贪贿成风的大赵朝廷,几乎是个笑话了。若是能依照楚歌的办法,追缴赃款,量刑处置的话。其实也算得上严惩,何况可以分个轻重,操作起来应该可行……而张谔最感兴趣地,是楚歌规划书的第二部分内容:在这里楚歌直指贪腐的源头,称是法律的不完善,吏治的不健全,财政的不清晰几个原因导致。而她针对几点,又分别提出了应对之策;因为张谔主管吏部。所以楚歌在吏治问题上,分析得也是最多。
她最主要的观点,便是:吏部选官途径太窄,科举流弊严重,官员考核制度落实不到位……而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楚歌也都有详细论述。比如提高国子监地地位。使科举不再成为入仕的唯一途径等等……其中如炸雷震耳如醍醐灌顶一般让张谔茅塞顿开的,就是楚歌居然提出由吏入仕的方案!
当时张谔看着面前隽朗洒脱的字迹。心中翻滚的情绪真是难以言表----他真真就如楚歌文中所提到地“墨守成规”者一样,从来就没有想到过祖宗之法是否可以改变,是否已经到了不变不可地时候!
是的,大赵祖制,吏不可入官,清流浊流泾渭分明。而楚歌提到,在这样地制度下,一旦为吏,便失去了再提升的可能,断了希望断了奔头,为吏者便把目标转到贪钱这一项上去;而大赵的官是轮换地点的,吏却始终守在一处,时候久了,强吏弱官,墨吏欺上的事情屡有发生---与其一个一个惩治,倒不如给为吏者一个机会,在定期的考核之后,对其中优秀的按照成绩给予转官的奖励,既解决了大赵官源紧张的问题,又提拔出真正优秀的人才,疏导了官吏矛盾……这些内容张谔反复读了多次,只觉得字字珠玑直击内心!
现在张谔只是叹息,为什么这些东西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呢?作为一个吏部尚书,清流反贪的主力,他却只能看着那些数字看着贪腐的证据发愁,找不到这样一举几得解决办法?!……楚大学士送来这份规划的时候说,不过是一些构想而已,很多地方太不切实际,还需要有经验的人进一步完善,并且暗示他完全可以当成自己的东西进呈御览。张谔想到这里,微微笑起,这个情,他领了。虽然他还是觉得这东西不会是出自楚歌的手笔----不是传言楚府上很多的幕僚么?但这份礼,还是十分十分地切合他的心意……或许,也该是他表一表立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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