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歌听了云梦虚这话,不由坐直了身子,问道:“我如何矛盾了?”
云梦虚道:“若不矛盾,郎兄何以要放弃雪原间驰骋的自由生活,为了替师报恩而屈居天海镖局门下?若不矛盾,郎兄何以见那山贼横行,要当街一吼?”
郎歌瞪了半天眼,最后突然笑了起来,道:“我真是说不过你。我认输。”
云梦虚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天下安定四字,其实重过长空大地,绝不是一人肩膀可以担得起的担子。但,就算担不起,也总要有人去担吧?总要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以其为理想而去奋斗吧?否则,这天下将是什么模样?那不是小人横行,恶贼当道么?”
沙舞风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你和小郎都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你想得更多些。”
郎歌急忙摆手,道:“我没他那么伟大,我只是看见有善良人受欺负就受不了而已。”
云梦虚道:“孟子昔日给梁惠王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两军交战之时,吃了败仗的那一方士兵,眼见打不过敌人,就立刻转身狼狈逃窜。一个跑了五十步远的逃兵,望见前边有一个跑了一百步的逃兵,就嘲笑起来,说那个逃了一百步的胆小怕死。其实逃了一百步,和逃了五十步,虽有漫长的距离间隔,但不都是逃兵么?这个故事反过来讲,却和你我之间相同。为数人计而仗义出手,与为了万人计而仗义出手,不都是义吗?”
郎歌不再言语,竟垂下头琢磨起云梦虚的话来。沙舞风道:“云兄胸襟,在下佩服。然而除去一个来俊臣,真的就能天下安定了吗?”
云梦虚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沙舞风不由讶道:“那么云兄一番努力,又有何意义?”
云梦虚淡淡笑道:“尽本分而已。”
三人这一阵对话,其他人听得双眼发直,水月却听出了些道理,当下道:“一日天下不定,一日英雄不死。万世万代,代代有为天下计的英雄,代代有人为安定而奋斗。”
云梦虚微微点头,道:“凭心去尽自己的本分便够了,何必非要强求结果?为自己认为值得的事去拼搏,人生的意义,大抵便是如此了。”
沙舞风缓缓说道:“如若云兄所言发自真心,沙舞风将佩服之极。”
云梦虚微微闭目,似是因沙舞风对他仍存有戒心而感到无奈,将话锋一转,道:“我已说服萧观白和左卫率及你们联手,共同对抗昼星楼和其背后的例竟门。现在,我想请问诸位,是否愿与萧观白和左卫率联手,铲除当世天下第一大祸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沙舞风身上,整屋人俨然以他马首是瞻。他略微沉默了片刻,道:“我与郎歌一样,心中没那么伟大的理想与抱负,只知顾及眼前人。于大义,怕也没有云兄这般深刻的认识。但,我知道自己与昼星楼有仇,与金尘飞有怨,与萧观白有血债要讨。然而以我的力量,恐怕难以胜过其中任何一方,此时,与你、与萧观白联手,却是报仇的最佳选择。”
云梦虚缓缓点头,道:“这就足够了。”说着,长身而起,道:“我已与萧观白定下计策,由他派人假装筹备袭击昼星楼,令例竟门和金尘飞忙于应战无暇它顾,而我们则趁机到神都洛阳,去见武承嗣。”
此时已近正午,水月命人备下饭菜,款待云梦虚。云梦虚于席间谈笑自若,敬酒则干,竟是千杯不醉,郎歌不服气,与他斗了半晌,却害得自己有些薰薰然,被颜小萱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宴后,郎歌回屋呼呼大睡,沈艳儿扶着又喝多了的沈德回房,揭毅指挥着众人收拾桌椅杯盘,韦君茹拉着满嘴胡话的孙知周回自己家屋里,只剩下沙舞风、水月和云梦虚三人无事,来到大堂后不远处水月房中。三人在客厅落座,水月命人奉上香茶,道:“乡野简陋,无好茶奉上,请云公子莫笑。”
沙舞风饮酒饮得有些口渴,端起热茶便欲饮尽,但茶水滚烫,实难入口,沙舞风却也不以为意,内力运处,寒沙剑气劲布满手掌,茶温立降,任由他一饮而尽。
云梦虚淡淡道:“沙兄好功夫。”沙舞风道:“雕虫小技,献丑了。”
云梦虚道:“我看得出,沙兄还是无法完全相信我。”
沙舞风道:“你是聪明人,我如何才会真正相信你,你自然明白。”说完,又倒了一杯茶,如前法般喝下。
“我相信你那便够了。”云梦虚一笑,道:“云,变幻莫测,诡谲莫名,原不可轻信。”
水月只觉云梦虚说话总是高深莫测,令人不解其意,不由在心中嘀咕:有什么话直说不是更好?总是如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叫人听得也累。而沙舞风对这番话,却另有一番想法。他对云梦虚这个人越来越感到好奇,忍不住想要拨开云雾,一窥真相。
下午,水月派人为三人置办行装,沙舞风找到沈艳儿,让她帮忙再做一对刀套。沈艳儿找寒水帮帮众买来了一应之物后,第二天天刚亮,便将刀套交到晨起练功的沙舞风手里。沙舞风见她双眼惺忪,知她定是一夜未合眼,才将这刀套赶制好,不由微带责备之意地说道:“又不急于一时,怎么熬夜做起活来了?熬坏了身子怎么得了。”
沈艳儿听到这句话,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一个劲儿地摇头,道:“我知道你今天要走,怕耽误了……”
沙舞风将刀套戴在臂上,将双刀收入其中,赞道:“艳儿的手艺真是一日好过一日了。”沈艳儿闻言大喜,小脸通红地低下头,不知说什么才好。沙舞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我不在时,照顾好沈叔,多和小萱学学。”
沙舞风的意思,是让沈艳儿多学学颜小萱的开朗大方,但沈艳儿却不明白,只是糊里糊涂地点头。
用过早饭,沙舞风和云梦虚二人在众人相送之下,离岸登舟,水月与沈艳儿满脸的依依不舍,看得颜小萱在旁不住偷笑。沙舞风嘱咐水月,一定要小心防备昼星楼,水月道:“有郎少侠在,沙大哥尽可放心。”郎歌亦嘿嘿笑道:“我保证你的两个妹子安然无恙就是,你放心走吧。”弄得沙舞风好不尴尬。
两名寒水帮帮众撑船离岸,顺流南下,渐渐的,寨水帮大寨已变成遥远的黑点,相送的众人更已不可见,沙舞风这才转过身来,望向前路。云梦虚淡淡一笑,道:“沙兄有这么多好朋友,足慰平生。”
沙舞风从他这话中,却听出无尽落寞之情,不由问道:“难道云兄就没有朋友吗?”
云梦虚轻轻摇了摇头,道:“我自入世以来,所言所行无不诡谲,周遭之人不是惧我怕我,便是时刻防备着我。”
沙舞风只觉此刻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一时间只眺望远景,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船行江上,日复一日,两人平时大多站在船头眺望风景,极少说话,偶有对话,也不过是客套几句。虽同乘一舟,并肩而立,中间却似隔着万年不化的冰山,隔着那冰帘重幕,彼此看不真切。
这日终于到了郑州附近,船抵岸边,两人弃舟登岸,与那两名寒水帮帮众告别。云梦虚凭着所带左卫率府官牒,在一处驿站要了两匹马,二人乘马而行,沿驿站分布路线前进,终来到郑州城内。云梦虚还了驿马,与沙舞风步行来到天海镖局门前,守门镖师以为是主顾前来,急忙上前道:“二位公子,小号近日有事,暂且不做生意。”
云梦虚一笑,道:“我之前曾来过,难道你忘了?”那镖师打量他半晌,才恍然道:“原来是云大人,恕小人失礼,请!”说着,一边向另一个同伴使眼色叫其先一步进去禀报,一边恭敬地引着二人向内而去。
走不多时,便有数人出现相迎,沙舞风认得这些都是萧观白归来时,出来迎接的大镖师。这几人看到沙舞风,眼中立见警惕之色,引着二人来到一座大堂之中。萧观白和叶偶红已经在上首坐定,项中游项大镖头在右首安坐,见两人进来,只抱拳拱手,并不起身相迎。萧观白面带着冷漠的笑容,一指左首,道:“二位请坐。”
两人在左首边坐下,另几位大镖师也分左右落座。云梦虚向萧观白微微颔首,道:“萧楼主,在下如约将沙舞风带来了,依之前之约,楼主当陪我走一趟了吧?”
叶偶红目视沙舞风,脸色冰冷,目光冷淡,萧观白却不同,他注视着沙舞风的目光复杂难明,缓缓道:“舞风,近来可好?”沙舞风冷然道:“托您的福,还算好。”萧观白点了点头,道:“那就好。”这才转向云梦虚,道:“云大人,我已依你之计,派海梁带着一批人,前去布置疑阵。”
云梦虚道:“有劳楼主。我的意思是,既然咱们三方已经达成共识,此事最好不要再多耽搁。”萧观白点头道:“也好。”随即向叶偶红交待几句,长身而起,道:“二位,旅途劳顿,请先休息片刻。萧某略备水酒,饮上一杯再走不迟。”项中游立时起身,冲二人一礼,道:“二位请随我来。”
客随主便,两人拱手还礼后,随其离去。叶偶红站起身来,目视沙舞风渐渐远去,冲其余几位大镖头使个眼色,众人便知机地起身而去。等众人走后,叶偶红才道:“楼主,沙舞风早晚是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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