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是一些二等星了,他们是些每年入息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贵族,有的当过海军上校,有的当过骑兵上尉,有的什么也没有当过。骑马在路上走的时候,他们的位置是在捧着圣餐器的本堂神甫和出外巡回的税务监督中间。他们几乎全都在宫廷里学习过礼仪,受过骑士训练,当过火枪手,现在都清清闲闲地在自己经营的田庄里消磨日子,更关心的是伐木或者他们的苹果酒,而不是君主政制。不过,他们有时也谈论宪章和自由党人,那是在惠斯特纸牌打了一个大局以后,或者在掷骰戏中间,在他们计算过嫁妆,妥善地按照他们能背诵如流的家谱来安排婚事之余。他们的妻子坐在柳条轻便马车里,一面孔自命不凡,装出宫廷中人的神气;她们怪里怪气地披上一条披肩或者戴上一顶帽子就认为已经打扮入时了;她们每年经过几度深思熟虑以后,才购买两顶帽子,有时也叫人家从巴黎买回来;她们一般都是品行端正而嘴巴喋喋不休的。
围绕在这伙贵族的主要角色身边,有两三位有身份的老小姐,她们已经解决了人类的定居的问题。因为她们仿佛浇铸在你遇见她们的那所房子里面:她们的面孔,她们的服饰,已经成为本宅、本城、本省的一部分;她们就是本宅、本城、本省的传统、纪录和精神。她们全都有倔强的和叫人吃惊的地方;她们通常都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微笑颔首或者摇头,她们不时也说句把被认为俏皮的话。
有几位富有的资产者也混进了这个贵族小圈子,那是因为他们具有贵族的政见或者由于他们有钱。可是,尽管他们年纪已经上了四十岁,这些贵族的每一个人提到他们时总是说:“这小家伙想的不错!”于是就把他们选为众议员。一般的说,他们的后台都是那些老小姐,不过,这也是人家随便乱说罢了。
最后,两三个教士也受到这班社会名流的接待,那是因为他们具有宗教权力,或者因为他们人很聪明,贵族们在自己人中间觉得烦闷无聊,就把平民出身的人带进他们的客厅里来,正如面包师把酵母放进他的面团里一样。
在这些脑袋里所堆积起来的全部智慧都是由一定数量的古旧观念所组成的,其中也混杂进去一些新思想,这些新思想是每天晚上大家共同搅拌进去的。代表这些思想的词句正像小海湾里的海水一样,也有每天的潮涨潮落,也有永恒的波动,完全一样。今天听到空洞的回声的人,明天也能听到,一年以后也能听到,永远能听到。他们对世事所下的永远不变的判决,已经成为一门传统的科学,谁也没权加上一点一滴新的见解。这些墨守成规的人们,生活在牢不可破的习惯圈子里同他们的宗教、政治、道德和文学观念一样牢不可破。
如果一个外来人被允许参加这个小团体,那么每个人都会带点嘲讽地对他说:“这里可不象你们巴黎社会那么光彩!”
同时每个人都斥责别人的生活方式,尽力叫人相信他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例外,他曾经设法改革这个社会而没有成功。如果,这个新来的人不幸也说了几句批评的话,证实这些人彼此间互相指摘的意见是正确的。那么他马上就被视为无法无天的坏人,是个腐化堕落的巴黎人,跟通常所有的巴黎人一样。
加斯东-德-尼埃耶在这个小小天地里露脸的时候,事先他已经被贝叶城公共舆论不会有错的天平称过斤两。因为在这个小小社会里一切完全遵守礼节,生活里每件事都是协调的,没有半点事情能瞒过别人,所有爵位和领地的价值都有价格标明,跟报纸末页所登载的债券价格一样。他的表姐圣瑟韦尔夫人早已说过他的财产数字,他的未来希望,也展示过他的家谱,吹嘘过他的学识,他的礼貌和他的廉让。他所受到的欢迎是他理应受到的,他被不客气地接待为一个优秀的小贵族,因为他的年纪只有二十三岁;可是有几个年轻姑娘和几位母亲却对他另眼相看,允满温情。他在奥热山谷里拥有一万八千法朗的年地租,他的父亲早晚会遗留给他那座马内维尔古堡及其他部附属建筑物。至于他的所受教育,他的政治前程,他的人品,他的天才,都不成其为问题。他拥有的土地都十分肥沃,地租是有保证的;栽种的植物尤其优良,维修费用和捐税都由佃户负担;”苹果树都已经长了三十八年了;而他的父亲还在商量一笔交易,想把同他的花园连接的二百阿尔邦①森林买下来,给花园围上围墙;这些优点是任何当部长的希望,任何人世的声誉都不能与之竞争的,不知是出于狡猾或是另有打算,圣瑟韦尔夫人没有提起加斯东的哥哥,加斯东自己也一字不提。这个哥哥患上肺病,似乎不久就要被人埋葬、哀哭而且遗忘了。开头加斯东-德-尼埃耶拿这些人物来作消遣,可以说,他把这些人物的尊容都描绘在他的画册里了,他把这些人物的有凌角的、多皱纹的、钩鼻的模样儿描绘得有趣而逼真,他注意到他们的服装和脸上肌肉的抽搐多么古怪而可笑;他非常喜欢听他们说话里的诺曼底方言,非常喜欢他们守旧的观念和粗野的性格。可是,在一段时间内习惯了这种松鼠在笼子里打转似的生活以后,他觉察到在这种停滞而不可改变的生活中缺乏对立的变化,同修道士关在修道院里没有什么两样,因而他就苦闷起来,虽然这种苦闷还不是烦恼和厌恶,但是这两者的效果都有了。经过这种过渡时期的轻微痛苦以后,一个人像植物一样移植到一个相反环境的过程就完成了,在这个新环境中他必须自行萎缩,过着一种生长不良的生活。事实上,如果没有任何东西把他拉出这个社会,他就会在不知不觉间适应了这个社会的生活习惯,他不再怕这个社会的空虚无聊,这种空虚无聊会侵袭他,把他完全消灭。加斯东的肺部早已习惯于呼吸这种空气了。他已经完全准备好要确认在这种无所用心、不动脑筋的日子里有一种麻木不仁的幸福,他开始忘记了那种精力不断更新的运动,忘记了他在巴黎曾经那么热爱过的能经常结出丰硕成果的脑力运用,他要永久留在这里,在这些化石中间僵化,像尤利西斯的伙伴们①一样,在猪身里就满足了。有一天晚上,加斯东-德-尼埃耶在一家人家的客厅里,坐在一位老太太和本主教管区的一个代理主教之间。这所客厅的细木护壁板漆成灰色,地上铺着白土大方砖,挂着几张家里人的画像,摆着四张赌桌,十六个人围着赌桌一边闲谈,一边打惠斯特纸牌。他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只在消化他吃下去的美味晚餐,这种精美的晚餐就是外省日常生活的美好未来,他出乎意外发现自己正在赞同当地的生活习惯。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继续使用昨天的旧纸牌,为什么他们在破旧的赌桌上洗牌,他们怎样才能做到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穿上好看的衣服。他猜到了有一种哲学思想隐藏在这种循环往复、千篇一律的生活里,在这种合乎逻辑的安静习惯里,在他们不识时髦豪华为何物里。总之,他几乎懂得了奢侈生活的无益。巴黎城,连同它的激情,它的风暴,它的欢乐,在他的心中已经变成了童年的回忆。他真心诚意地赞美一个年轻姑娘的红润的双手,谦卑和含羞的神态,虽然初看起来,他觉得她一脸蠢相,举止缺少风韵,全身令人厌恶,外貌尤其可笑。他已经无可救药了。从前他从外省到巴黎去,现在他又从巴黎火热的生活中回到外省的冷冰冰的生活里来,没有一句话可以震动他的耳膜,可以使他突然激动起来,如同一出沉闷歌剧的伴奏,突然出现一段奇特的乐章叫人兴奋一样。
“你昨天不是去看过德-鲍赛昂夫人吗?”一位老太太问这地区最豪华府第的主人。
“我是今天早上去看她的,”他回答。“我发觉她十分愁闷和痛苦,以至我没法子叫她答应明天来我家吃饭。”
“你是同尊夫人一起去的吗?”老太太大声问,露出惊异的神色。
“不错,是同内人一起去的,”贵族平静地回答。“德-鲍赛昂夫人不是勃艮弟家族的人吗?虽然只是女家方面的亲戚,可是这个姓把一切都洗刷了。内人很喜欢鲍赛昂子爵夫人,这位可怜的夫人孤单一个人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日子了……”说着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德-尚皮涅勒侯爵冷冷地、平静地环顾周围听他说话而且端详着他的贵妇人;不过几乎不可能猜出他是同情德-鲍赛昂夫人的不幸遭遇呢,还是对她的贵族身份让步;也不知他以接待她为荣呢,还是他为了满足自尊心,要强迫当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夫人们去接见她。
在场的贵妇面面相觑,仿佛用眼睛来互相商量;于是最深沉的静寂笼罩着客厅,她们的态度看来是表示不同意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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