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回病房后没有马上参加手术,但一直在帮助看护术后的病人。心脏手术的手术看护几乎与手术同样重要,有好多病人渡过了手术台上的难关,却在手术后最初的恢复期丢了性命。
这天中午侯博士和刘医生刚下台儿便找到刘云,他们决定把中午的聚餐改在晚上下班后,顺便为刘云重回心脏外科接风。刘云很感动地接受了,并暗自决定自己买单。
“今天肯定创记录了。”护士小周风一样闯进来,“四十五分钟换一瓣。”
“这么快?”刘云多少有些吃惊。
“她说得有点儿夸张,不过今天这个手术的确很顺利。”
“夸张什么呀?你以为手术是什么呀?是科学,科学能夸张吗?”
“肯定掐头去尾了。”刘医生说。
“好了,不管怎么说,咱们晚上聚一次,为刘云接风。”侯博士说。
因为短暂的离开,刘云发现她过去在心脏外科病房所拥有的同事关系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在门诊大家也都是热情随和的,但刘云总是能感到,他们仅仅是同事而已。而在病房的这些同事,尤其是经常在一个手术室的这几个人,让刘云觉得他们不仅是同事,也有点像近邻像大学的同屋。在耿林还没离开她的时候,她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在单位比在家更多些人气。这样较为特殊的同事关系,也可能来源于手术台。心脏手术,医生护士共同面对的是生死。这类场面一见多了,人容易豁达些。可是刘云没有想到的是,她再一次面对这样的同事们,却是那么难受。
大家去了一家朝鲜饭店吃烤肉,这是他们常来的老地方。已经认识的朝鲜族女服务员顺子很高兴他们来,因为他们个个都喜欢开玩笑,尤其是手术中负责开胸的刘医生。
“要不要心?”顺子喜欢这么问。
“谁的?”刘医生也喜欢这么回答。
“你的。”顺子笑着说。
“你的啊?不要,我要中国心,不要外国心。”刘医生故意误解地说。
“别胡说了,我是说你的。”顺子急了。
“我的?这傻丫头该换脑了,我这么大岁数了,哪还有心了。你说的是鸡心吧?”
“就是鸡心。”顺子说。
“来一盘。”每次的玩笑总是这样绕一圈儿结束了,在这会儿里,大伙儿先后坐好,并动手用餐巾纸擦杯子,擦碟子。
顺子走了,把写好的菜单交到后厨去了。刘大夫立刻把注意力转到刘云身上。
“对了,刘云,总也没时间问你,你们家后院儿到底怎么搞的?我们大伙都听说了,有事别闷在心里,咱们都是谁跟谁啊,你有困难,我们肯定不能看着。”
“谢谢你,没什么事了。”刘云笑笑说,她心里有些害怕别人提到已经发生的这些事。
“我们那时还说,大伙儿凑齐了去看看你。可是一恢复手术,人就总也凑不齐。后来听说你要回病房了,干脆就等你回来再说了。”小周罗里罗嗦地说了一大通。
刘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应答。
“听说那女的居然打到医院来?也太张狂了,你怎么不给我们打电话,大家过去,她就没脸儿了。”护士小孙接着说。
“咱刘云也挺厉害,给她挠个满脸花。”粗心的刘大夫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看见刘云的脸马上变了颜色。刘云觉得刘大夫的话像石膏一样把她封死了。
“你爱人是什么态度?”侯博士坐在刘云身边,轻声问她,希望借此转移话题。
刘云在这样的关怀下丧失了最后的护卫能力。她相信他们都是好心,是关心她才会这么问。但她却无法回答,这些问题都不约而同地捅到了她的疼处,是她自己也无法回答的,她看着眼前可亲可爱的同事们,想笑着摇摇头,却甩出了眼泪……
落泪了,刘云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仿佛泪水冲走了她的意志力。她用手捂着脸,双肩耸动着。在心里她突然不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从前那么可爱的同事,现在要让她难过,要逼她说自己不愿说的话。护士小周坐到刘云跟前,搂着她。所有人的神色都十分黯然,倒不是后悔引起了让刘云伤心的话题,而是看刘云这样哭太可怜了。
刘云在心里认真地怨着这些同事,她甚至觉得他们变了,当然她没有意识到,变化的不是同事,而是刘云,她做了自己事后无法面对的事情,关于这一点是吴刚帮助刘云搞清楚的。
与此时刘云有同样心态的另一个人是耿林。他每天按时上班,但绝不主动引起话题跟同事说话,因为他内心和刘云相近似的恐慌,怕别人问他什么。
娄红没有上班,这多少帮了耿林的忙。他不能想象如果娄红脸上带着伤来上班,他该怎样应付。在心底他感到虚弱,好像从浑身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支撑的力量。到现在他还没有真正搞明白,娄红被抓伤对他来说是怎样的灾难,他能觉到的不仅仅是内疚,还有绝望。
有时,他很想再见到娄红,哪怕是紧紧地拥抱她一下。可是自从耿林见过娄红父母,尤其是她父亲,以及砸了刘云的家之后,耿林甚至能看到现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一切的一切似乎越来越没希望,他狠狠地伤害了刘云,是不是能得到娄红,跟她一起生活他再也没有把握了,但他却比从前更加“心平气和”,有一点真的无所谓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难道还怕失去吗?”有一次,他想到这句话时小得意了一阵,然后又为自己害臊了一番。他想,在娄红还没跟他提出分手时,他不可以这样想的。于是,他打电话叫红帆快速公司的那些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去单位附近的花店,他在那儿买了二十五朵黄玫瑰,然后写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我很想你!”落款是“爱你的林”。
耿林把花和卡片交给赶来的小伙子时,心里好过多了。他刚要告诉小伙子送花的地址,小伙子笑着说:
“是送给娄小姐的吧?我已经认识那地方了。”
耿林吃惊地看着小伙子,发现这个小伙子看上去的确眼熟。
“地址我已经替您填好了,您看看对不,没问题的话签字就行了。”小伙子说着把送货单子递给耿林。
耿林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掏钱一边说:
“我觉得你挺眼熟的。”
“我替您给娄小姐送过五次东西了,水果礼品,鲜花等等。不过,我这人没特点,不容易给别人留下印象。”小伙子谦逊地说。
“别这么说,你很有特点,是我这些天一直神情恍惚。”耿林把钱交给小伙子。
小伙子听耿林这么说,憨厚地笑笑。
“你是大学生?”
“还不是,我想挣了钱再去考大学。”
耿林认真地对小伙子点点头,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有志气的青年。
“大哥,你也算我的老主顾了,我很愿意替你给那位娄小姐送东西,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您说。”
“说!”耿林鼓励地说。
“我要是您,就不光送东西,而是也把自己送去。您知道,那见面和不见面可差得太多了。”小伙子说完走了,但他的话却在耿林这儿留了下来。看着小伙子渐渐骑远了,耿林在马路边儿坐下,点上了一支烟,深深地吸进一口,然后让它在里面尽可能久一点留下,最后他吐出一团烟雾,目光毫无目的地滞留在远处,在那儿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在烟雾中慢慢松弛下来的一个中年男人,在到处寻找力量,去面对一切,或是让自己在这个短暂的小憩中站起来,重新回到办公室。
烟吸完了,留在他脸上的依然是一种倦怠的神情,他起身慢慢回办公室去。路上他想,如果他渴望见到娄红,渴望把她实实在在地抱进怀里,他是无法平息这种的,除非他见到了娄红,或是他知道马上就可以见到娄红,否则,他是无法等待的。他曾经为自己身上出现的这股热情感到吃惊,也感到高兴,他从这种热情中获得了无穷的力量。凭着这股力量他离开了自己的妻子和从前的婚姻、从前的生活,甚至已经离得无限遥远了。他因此那么肯定他爱娄红,他对娄红的感情绝不仅仅是。现在他仍然能够肯定他还爱娄红,但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爱情还在,可热情却消失了好多。他像从前一样渴望见到娄红,但一想环境的压力,他马上就平静了:不见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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