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房门都没出过一回。他的中心意思是,要我别一个劲地埋头在故纸堆里。他说,
中国正处在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要我用更多的时间关注中国今天的社会进程,并
实际地参与到这个进程中来,切切实实地担当起知识分子应该担当的那份社会责任
……”
因为说到志成的事,贡开宸专心多了。他问:“他让你怎么担当这个责任?下
海?经商?”贡志和轻轻地摇了摇头:“具体干什么,他不在乎。但他要我注意一
个问题,那就是当前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也会出现岔道和弯
路。也就是说,市场经济也有好坏之分。离开了规范的法治的市场经济方向,就有
可能演变成一种坏的市场经济,或者也可以把它称之为cronycapitalism……”
曾自学过英语,但始终没能掌握住它的贡开宸想不起来这个“cronycapitalism”
是什么意思,便问:“cronycapitalism?”
贡志和忙解释道:“裙带资本主义,或者也可称之为权贵资本主义。”
“什么裙带资本主义权贵资本主义,中央有这种提法吗?乱造名词。说吧。说
下去。”
显然,这个“cronycapitalism”还是引起了贡开宸的兴趣。贡志和说道:
“大哥认为,我们的改革是在保持原有的行政权力体系的条件下,从上至下推进的。
在这种情况下搞所有制结构调整,某些拥有权力的人往往比别人有更大的方便条件,
为自己牟取私利,说通俗一点,就是‘权力掺和买卖’,或者也可说‘官商勾结’,
暗中把国有的东西一点点私分黑吃了。如果不高度重视这一点,到最后,社会主义
不是没有可能只剩下理论上的一面红旗、实际上的一个空壳,而广大人民群众到头
来还是什么也没得到,或者,所得甚少。”
贡开宸往沙发上一靠,习惯性地反驳道:“我们的党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这个状
况的!”
贡志和忙应道:“是的,对于这一点,大哥也是有充分信心的。但现在的问题
是,我们每个人到底做得怎么样?比如说,我们家里这几个兄弟姐妹……省委书记
的儿子、女儿,儿媳或女婿……”说到这里,贡志和又不敢贸贸然往下说了。
贡开宸却不动声色地提示道:“说下去。”只是眉毛略略地抖动了一下。贡志
和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说到具体的人,您别生气……”
贡开宸没做声,等着志和往下说。
贡志和怯怯地:“您真的别发火……”
贡开宸不耐烦地:“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贡志和顺下眼睑,放低了声音说道:“我一直没这个勇气跟您说这些。因为,
谈完话不久,大哥就牺牲了。全家人都特别伤心。我不能在这时候,再往大家的心
上插上一刀。另外,大哥跟我说的一些情况,也只是他的某种感觉,并没有充分的
事实依据。我不能拿没有依据的事情来打扰您。这一年多,我在私下里做了一些工
作,就是为了想查证大哥的那些‘感觉’……但至今,我仍然不能说已经掌握了什
么过硬的依据……”
贡开宸折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你这开场白真够长的了!让你到大会上去作
报告,非把大伙都说跑了!”
贡志和稍稍加快了点语速:“大哥怀疑大山子的经济状况这些年突然下滑到了
难以收拾的地步,除了体制、管理。资源、技术、产品的适销对路等方面存在的问
题,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在那儿存在着一个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黑窟窿’,通过
这些‘黑窟窿’,有人内外勾结在分割大山子这块蛋糕,同样由于这些‘黑窟窿’
的存在,加剧了大型国有企业经济的下滑和崩溃。他怀疑,我们家有人卷进了某一
个‘黑窟窿’。”
贡开宸提高了声音问道:“谁?”
贡志和忙说:“您别激动……”
贡开宸瞪起眼斥责:“你怎么那么啰嗦!”
贡志和喘了一口气道:“他怀疑大嫂……”
“他怀疑谁?小眉?乱弹琴!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内科大夫……”贡开宸矢口否
认。
“爸,您能耐住性子听我说下去吗?我应该还有四十七分钟。”
贡开宸也看了一下墙上的那个旧电子钟:“说。”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贡开宸示意贡志和去接电话。但奇怪的是当贡志
和拿起电话问道:“喂,这儿是贡家。请问是哪位?”对方只是在电话里喘着气,
不作回答。贡志和又追问道:“喂,哪位?请讲话。”对方还是不作回答。贡志和
又问了一遍,“咋”地一声,对方把电话挂断了。贡志和疑惑地无奈放下电话。电
话铃却又一次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人嘛?!”贡开宸不高兴地前咕道。
“我觉得可能是大嫂……”
“你别什么都往你嫂子头上扣!”
“很可能她不希望我知道她今天也想来找您……”
“很可能?!很多事情就坏在你们这各种各样的‘很可能’上头了!”
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贡志和马上拿起电话。这一回却是郭立明打来的。他
把电话递给贡开宸:“郭秘书。”郭立明告诉贡开宸:“贡书记,刚才修大姐打电
话到办公室来找您。我想她是您家里的人,就告诉了她,让她往家里打电话找您。
没影响您谈事吧?她说要打电话给您的。”贡开宸放下电话后,默坐了一会儿,把
郭立明说的这情况告诉了贡志和。贡志和立刻断言:“那刚才那个不吭气的神秘电
话,一定就是她了。”“是她……她为什么不吭气?”贡开宸问。“可能……她不
想让我知道她想见您。也可能……她只不过是在试探,看看这会儿工夫,我是不是
跟您在一起。”“她在防范你?”“她防范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我正在调查她的问题,调查她跟那个著名民营企
业家张大康之间的关系。”
贡开宸一愣,呆坐了一会儿,忙问:“她跟张大康之间的关系?”
“是的。”
“志成也知道她跟张大康之间有什么关系?”
“是的。”
“志成什么时候感觉到小眉跟那个张大康有来往的?”
“这个他已经记不住了。大概有一两年了吧……”
“一两年?”
“一开始,大哥也没在意。您应该知道,大哥是个非常宽厚的人。脑袋瓜也不
封建。他从来不在意嫂子跟异性往来。他俩关系还挺融洽的时候,嫂子甚至跟他开
过这样的玩笑:你那么不在乎我跟谁往来,瞧着吧,总有一天我让老和尚背走了,
你想买后悔药都没处买!”
贡开宸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只是正常往来,这应该没什么……”
贡志和说道:“问题就在于,后来,大哥发现,张大康通过大嫂跟大山子矿务
局和冶金总公司的某几位前任领导搭上关系,结成了一种利益互动关系……”
贡开宸警觉了:“小眉出面替张大康去拉关系?可能吗?小眉这么内向,怕生
……”
贡志和深深地换了一口气说道:“发现这一点后,大哥也挺震惊的。有一回,
他们宴请中科院物理所来的几位专家,在时代广场鸿宾楼包了个雅座间……”
那天,古色古香的鸿宾楼饭庄跟往常一样,典雅高贵,流光溢彩,灯火辉煌,
且又宾客满堂。穿着红缎子绣花滚边旗袍的女领座员款款地引领着贡志成一行人向
楼上的一个雅座间走去。这时,从另一个雅座间里传出一阵阵哄笑声:“唱一个。
唱一个。来,给点掌声。欢迎欢迎。”听声音,好像是一群人在企望一个女子唱歌。
那女子羞怯地推脱:“不行不行。我从来没唱过……”那女子的声音,在贡志成听
起来挺耳熟的,但一时间却又不好确定。
于是,他又往前走了。而那女子竟然唱了起来。一听这歌,再加上这声音,贡
志成马上认定这是修小眉。因为这是她非常喜欢的一首歌,经常在家里轻声地哼唱,
常常唱得十分深情:……如果你的生命注定无法追逐,我也只能为你祝福;如果你
决定将这段感情结束,又何必管我在不在乎;如果我的存在只能增加你的痛苦,为
何你不对我说清楚;莫非我早该知道,我将要孤独;哦,孤独使我美丽,我也要在
寂寞中继续走我自己的路……
志成匆匆走到那个发出歌声的雅座间门口。当时,正巧服务员往里送菜。趁服
务员推开那扇描金画彩的门的那一刹那,他匆匆向里看了一眼。里边的确聚着不少
人,但站在卡拉ok机前,拿着话筒唱歌的,正是修小眉。而这时,修小眉无意间抬
起了头,一瞥之下,也看到了站在门外的贡志成。贡志成忙背过身去,修小眉却已
经呆住了。等服务员小姐上完菜出来,门再一次被打开时,贡志成回头又向里瞟了
一眼。因为,刚才那一瞥之下,他还看到了另一张比较熟悉的脸,但时间太短,门
便关上了,他没能看清“他”。再说,刚才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修小眉那儿,也
不可能再去探视别人。这一回从那扇张开的门中向里看去,不无难堪的修小眉正低
着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而原先坐在她身旁的那位中年男子(就是贡志成觉得脸
熟的那人)站起来,微笑着十分体贴地凑过脸去询问,一只手很自然地向修小眉的
肩头上搭去。修小眉轻轻地闪了一下身子,躲开了那只白皙而修长的手,放下话筒,
转身向另一边走去,便走出了贡志成的视阈。这时,那个男子,抬起了他保养得十
分好、修饰得也十分讲究的脸,哈哈笑着,端起酒杯,大声说了句什么。这时,贡
志成看得十分清楚,那男子正是张大康。
“……过了几天,大哥再去问嫂子,嫂子却怎么也不承认有过那么一回事。她
坚持说,一定是大哥那天晚上喝高了,精神恍惚,看错了人。但大哥记得非常清楚,
那天他还没人席,根本不存在喝高喝低的问题。再说,大哥从来也不喝酒,就是喝
一点,也从来不会过量。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他说他在那个雅座间门口足足站
了有好几秒钟才走开……”贡开宸多少也有些难堪地干咳了两声,说道:“这能说
明什么问题?年轻人有一点社交活动,这在你们看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志成
怎么会那么保守,就凭这一点事,跟人家小眉闹分歧?”
贡志和说道:“嫂子过去从来不参加这一类的社交活动。后来,大哥发现她参
加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而且大多是那位张大康先生拉着她
去参加的。特别是在张大康廉价并购大山子那两个亏损分厂的过程中,嫂子发挥了
不可或缺的作用。有一天晚上,嫂子在卫生间里洗澡,也许是她一时疏忽,平时很
少随便乱放的手包,居然就扔在客厅的沙发上,而且还敞着口。大哥在手包里发现
了一张十五万元的银行活期存折……洗完澡,换了衣服,嫂子又跟往常那样,带上
手包匆匆出门去了。等她回来,大哥再去翻包,存折就不见了。为了不至于引发别
的方面的误会,大哥没有马上就去跟嫂子核实这件事……但这张十五万元存折的事,
一直就像是梗在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后来他再没跟小眉当面把这件事澄清一下?”贡开宸追问。
贡志和答道:“大哥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嫂子好好地谈一谈,充分沟通一
下,再澄清这件事。但不料,没过多久,他就牺牲了……”
“唉,该重视的不重视。该抓紧做的不抓紧做。不该重视不需要急办的却乱猜
疑乱计较乱生气!你们啊!”贡开宸重重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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