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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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也有人传言说那座医院的院长曾到过义三的公寓。这真使义三惊讶不已。

还有人见面打招呼都有些四处找工作的味道,说什么“到时还请您关照……”等等。

可是,义三的心情却是十分烦闷。

他尊重自己的舅父、舅母,对桃子也有着兄妹的亲情。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走这种一帆风顺的坦途,才反感扎根到别人安排好的地点上。他不满足这一切。

美貌内会隐存叛逆,强有力的男低音会包含着野性。义三有着争取解放、冒险的青春活力。

他喜欢桃子。但是,一旦离开她,这感情就会淡薄。桃子每星期都要给他来一封信。

……上回你让我办的、那件弹子店的女孩的事,爸爸已经答应我了。他已经和安排医院事务的先生说了。不过,那位女孩她们表示还是愿意领取搬迁费,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不光是这位女孩,还有一家人也表示要搬迁费。不过,她们要求的数额过高,事情尚未最终解决。按爸爸的意见,搬迁费三万日元左右,如果那位女孩在住房、工作上有什么为难的话,可以请她住在医院里,并给她安排合适的工作。你是不是去见见那位女孩,同她讲讲这些情况。另外,还请顺便跟她说,就是到了爸爸的医院工作,也不要恨我……

天冷了,望多多保重,不要感冒。我感冒了,好久未愈。晚上睡了觉以后,倒不觉什么。可是白天却很难受。过年时,一定回来。一想象你要在那种(对不起……)公寓里过年,我就觉得十分难受。这是我在乡下的最后一个新年,我有很多很多的计划呢。

爸爸说义三是个勤奋好学的人。

“勤奋好学?……”

义三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总而言之,得把桃子的这番好意转告给那个女孩。

最近,那片旧房址的草全被割光了,只剩下一眼便见的白铁皮小房子了。义三有些犹豫,这么突然地去拜访那对姐弟,自己说些什么好呢?

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存方式,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义三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多此一举,故作多情。

每当想起那个女孩的明亮的眼睛,义三就像受到盯视似的,感到十分胆怯。

接到桃子的来信后的第二天早晨,义三将大衣领竖起来,遮住冰冷的耳垂,向医院走去。他连向女孩住的地方望上一眼都没有,故意视而不见地从那里走过。

自实行住院医制度以来,义三他们是第二期学生。对于这种自己带饭吃、没有任何报酬、类似于实习的这种制度,义三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所医院的医学院的学生们都十分正派。不过也有个别例外,牙科有个叫原的学生,靠着低级的投机买卖、赌博,打扮得十分花哨,又总想以花言巧语,插科打诨,来引起人们对他的关注。但是,医院里的人们似乎对年轻英俊的义三更加青睐。

义三穿上白大褂,走进检验室,去做头一天未完成的标本、检验。

一个少女模样的见习护士正在检验室里在做着什么事情,见到义三,便说了声“您早”。随后就走到义三身边,洗起烧瓶和试管来,久久不肯离去,俨然一副义三的助手的模样。

检验室位于医院的洗衣房的灭菌室后边,明亮而且暖和。屋角上有个计算台,上面放着一台小打字机。义三觉得这里很舒服,便在那计算台上吃完了午饭。

下午,食堂有个座谈会。这个座谈会也可以叫做研究会,是专门为当住院医的学生们所举办的。这天是请人来讲x光照相的识别。

座谈会结束后,人们各奔东西。每当在准备下班的黄昏时刻,义三总会产生一种孤寂之感。黄昏的气氛在感染着这位年轻的独身者。

“发什么呆呢?”

义三的肩头上传来了民子的悦耳的声音。

“今日还没有见到你呢。你躲到哪儿去了?”

“我在检验室来着。在那儿做了一下血沉,又做了个凡登白实验,看看有没有黄疸。后来又在洗衣房玩了一会儿。”

“你大概不是和洗衣机玩吧。你可真行。和谁都能玩到一块儿……好像这整个医院都是你的朋友似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你这个人,千人喜欢万人爱嘛。”民子有些不耐烦地说。“天真冷啊。去稍微喝些酒吧。”

民子一边穿着她那件暖和的白色外套,一边向义三邀请道。

“可以啊。不过,我可是一贫如洗。”

“那没问题。我请客。”

“女的请自己喝酒,又总让女人付账。我真够惨的。”

这确实是义三的真心话。

“可别那么想啊。”

民子宽慰义三说。

酒店的女人们

民子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又抽烟又喝酒。

但是,她喝酒从不过度,从未喝醉过。一旦喝到眼睛出神,滔滔不绝时,她就不再动杯了,不管别人怎么劝。

在男人眼里的好酒,对女人来讲也可能不会太差。

民子无论是从打扮上,还是从气质上看,都显得十分洒脱、利索。在她身上,还有一种善解人意的豪爽。对于义三来讲,民子十分容易交往。

民子是有钱人家的小女儿,她的兄长生活也颇为富裕。她既是话剧的热心观众,也是颇通歌舞伎的欣赏家。她从未像义三那样不知怎样去安排工作以外的时间。

“栗田,走,去新宿玩。”

民子笑着说。义三也笑了笑。

“那我就暗您一程。”

街上到处都是圣诞大减价和岁末大甩卖,到处都是刺眼的装饰和震耳欲聋的噪音。新年的门前松也成了行人走路的障碍。

“我们这些穷人既不欠人家的钱,也没人给咱钱。年末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义三在人群里艰难地走着,说:

“以前,这新年的门前松就这么早摆出来的吗?”

“那可不是。一般都得等到年跟、岁末大甩卖之后才摆呢。这就和最近的妇女杂志的新年号一样嘛。”

“浮躁、忙乱,真让人心烦啊。”

胡同里有家小饭店。民子和店里的人很随便地聊了几句。看来,她是经常出入这里的。

年轻的女人端来了白色的酒壶和酒杯。民子向义三介绍道:

“这位是酒店的女老板,是我哥哥的朋友。”

这女人描着细眉,唇部涂成了花形,身穿一件十分合体的黑毛衣。面对着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子,义三显得有些紧张,简单地打了一下招呼。

“栗田,2月份以后,你准备干什么呢?”

为了准备5月份的国家考试,从2月份起,住院医就结束工作了。

“究竟干什么,我还没最后定呢。”

“要是人家不嫌烦,我准备还在这所医院干下去。我情愿成天去值班。这样,既能学习不少东西,还能随时向先生们请教。而且还有许多参考书可看,还能实际地参加病人的治疗。”

“确实如此。”

“一个人在家里,哪学习得下去啊。”

“我住的地方离医院很近,咱们一块儿学吧。”

义三也颇有同感。

“我要是通不过国家考试,再要做一年住院医,那就真是惨了。”

民子转动了一下眼珠:

“你不会通不过的。就算通不过,也不必灰心嘛。你舅舅不是在盖着那么漂亮的医院吗?!那么漂亮的医院,我也想去那儿工作呢。”

义三颇感意外,问道:

“连你也这么认为?”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我自己的生活。”

民子摆了摆指甲涂成珊瑚色的好看的手:

“你的想法也太理想化了。要不然,就是不好意思。你究竟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生活?”

“我这绝不是理想化。这么说吧,我就是不想干这种私人开业的医生。我愿意在大医院工作,愿意有许多知心朋友,愿意开阔自己的视野,愿意到远方去旅行……其实,我当医生还是听了行医的舅舅的意见后才当的。也许这工作本来就不适合自己。”

听义三说话的口气,他似乎正在反省自己的内心。

“我真羡慕你,你参加完国家考试后还可以回到大学的研究室。”

“是吗?其实,我并不想当大学的教授,也不认为自己能当上。我打算让他们给我建所小医院,自己开业治病。你说你想到远方去旅行,可我倒想在学术的气氛之中漫游。在漫游之中,要是碰到个关心我这种人的人,我就和他结婚。真的。”

民子垂着眼睛,慢慢地将酒杯送到嘴边上。

“先不说这个。我,要是你随随便便地结了婚,那我会很失望的。”

“为什么?”

“要是你所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嫁给了一个很一般的男人,你难道不失望?!这是一向事嘛。我喜欢你,我一直认为咱们是好朋友。”

义三望了望民子,心想:她这大概是醉话。

民子满不在乎地拿起第三个酒壶,放在耳边晃了晃,又要了两份海带茶泡饭。

“咱们是好朋友……是好朋友。”

民子做出一副大姐的模样,为义三斟上最后的一杯酒。

义三还想再多喝一些。民子也知道义三酒量也很大。但是,民子却毫无意思再喝下去。

走出酒店,外面风很凉。

“刚才店里的女老板,漂亮吧?”

民子望了望星空,突然问道。

“以前,她更漂亮。”

“漂亮倒是漂亮。可是,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

“要是给你做个装饰性的情人,不挺好吗?!”

“噢,原来如此。”

“她呢,是我哥一个已去世的朋友的妻子。也就是说,是个未亡人,我哥很早以前就喜欢她。她结婚以后,我哥才娶的我嫂子。她丈夫死了以后,我哥心又活动了。她生活上有了问题,我哥给她出主意。她开了这店以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哥又为她痛心。看到她,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女人的悲哀。我只是为我嫂子感到难过。为人妻就好像被判了无期徒刑。”

“可是,你不是也说要结婚吗?!”

“人们都说心心相印。可这心是要想很多事儿的。太麻烦了。我觉得还是用身体生活为好。”

在新宿车站长长的地下通道里,民子低声自语着。人流拥了过来,民子借势靠到义三身旁。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去那儿?她总说我像个男孩子。所以,我就想让她看看我这女人的样子。”

说完,民子轻轻一笑。

“我到了。”

民子停下脚步,向义三道了声再见,便走上台阶,径直向八王子、立川方向的站台走去。人流之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义三。

小牙齿

昨天,民子在医院为一天没见到义三感到担心。今天,义三也同样为民子没来医院觉得心急。

办事认真的民子从来没有误时迟到过。所以,义三觉得民子可能是昨天晚上感冒了。

这天,义三担任小儿科主任的助手。这个工作,民子最愿意干。所以,义三替她干了。

将近中午时分,房子抱着裹在棉大衣里的孩子跑进检查室。

“啊!”

义三惊叫了一声。

房子把孩子放在床上后,护士给他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

孩子体温四十度,意识不清。从表面上看去,病情很重。经过胸部听诊,医生认为孩子是得了肺炎。

房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病儿。

义三默不作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科主任看了一下病历,又用听诊器听了听。

“这不是耽误病情了吗。现在就是用盘尼西林,有时也不起作用的。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主任冷言冷语地问房子,像是在埋怨房子。这话语在义三听来显得那样无情冰冷。

“从昨天开始发烧,还咳嗽。”

房子声音颤抖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昨天?头几天就感冒了吧……”

打了一针盘尼西林,主任又吩咐每四小时服一次磺胺嘧啶。

房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用惊恐的、可怜的、求救似的,而且是灼人的目光望了一眼义三,然后走出检查室。

“没有危险吗?”

义三不由得向主任问了一句。

“以前要是这样就不行了。不过,现在并用盘尼西林和嘧啶,病情慢慢地是可以控制的。”

主任一边为下一个患者看病,一边说。

“那是你的熟人?”

“那孩子是栗田先生夏天从河里救上来的。”

一个护士还记着这个孩子。

“原来如此。那么点的孩子,真不该又让他接近死神一次……不过,还是和栗田君蛮有缘分的嘛。”

在小病号的嚎叫与哭声中,主任望了望义三的脸,笑了起来。

可是,义三却笑不出来。

义三十分清楚那个孩子的病情是不容乐观的。

当天晚上,义三离开医院时,请药房的人给他拿了些盘尼西林和强心剂。

义三想,要是民子在就好了。

义三决定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房子的弟弟。可是,他仍然有些犹豫。他真希望民子能帮助他克服这种心理。

民子要是在,她一定会给自己恰当的忠告的。

义三走出医院后又返身来到医院的药房,向护士问道:

“得了肺炎,用芥末敷治,有没有效果?”

“嗯,我们这儿的大夫说有效果。”

“怎么敷呢?你教教我。”

“取一匙芥末,加两倍的面粉,用热水把它们搅拌在一起。然后再摊在和纸上,把和纸贴在患病的部位。如果皮肤有些发红了,就可以揭下来。大概一分钟左右,就会有反应的。”

“谢谢。”

外面很凉。天空像昨天一样清冷,还起了风。

脚下的那条河流的黑沉沉的水面上映着许多灯光的色彩,摇曳晃动着。

工厂排出的浅黄色的液体从下水道的排水孔中冒着热气流入到河水中。

一个很大的纸袋被扫地风吹了起来,一下子贴在了义三的裤子上,接着又嚓的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舅舅那所医院的工地周围漆黑一片。

义三摸着黑走上了台阶。他的心跳得愈来愈快。

从放置木材、石料的工地走过,义三来到了那间泄漏出灯光的小屋旁。

“晚上好……”

“谁啊?”

房子在里面问道。但是,听不出她起身开门的声音。

义三用手推动了门。

房子将门打开一道小缝。

“啊,是您?!大夫。”

房子怀里抱着孩子。

义三为了不使夜风吹进室内,一闪身走进了屋里。

“大夫,您看这孩子怎么办好啊?”

小屋里比想象的要暖和。在屋里可以清晰地听到孩子痛苦的喘息声。

“到医院看后,一直不见好吗?”

“嗯。他好像还越来越难受了。我想,这么抱着他,他或许还会舒服些。”

“看来,还是得让他躺着。”

“大夫,您上来给他看看吧。”

房子跪坐着,望着义三。

“嗯,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还不是医生,是个学生。我叫栗田。”

义三脱下鞋,坐在陈旧的榻榻米上。

孩子似乎已经睡熟了。和式脚炉上蒙着脏乎乎的棉被。

房子轻轻地放下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义三,等待着义三的诊治。

孩子的病情比白天恶化了。

他的鼻子下面及嘴部周围微微发白,产生了青紫症状。这是由于呼吸困难,鼻翼扇动时造成面颊鼓胀所致。义三为他数了一下脉搏,脉搏有一百以上。

自从学医以来,义三第一次为一个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生命感到极度的紧张。

义三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注射器,递给房子。

“用锅,把水煮开给它消一下毒。要是有匙子,也一块消毒一下。”

炉火烧得很旺。不一会儿,锅里就响起了器物碰撞的声音。

“药粉按时吃了吗?”

“他不太会吃。”房子发愁地说。

义三用手指消毒器的酒精棉擦了擦手指头,拿起注射器,为孩子注射了一支强心剂。然后,又给孩子打了一针盘尼西林。

义三用匙子拨开幼儿的唇部。孩子的舌苔又白又厚。怪不得,这哪吃得下去东西呢。

义三用匙尖取出了一个异物。

原来是一颗小牙。

“牙掉了。”

“牙?他太难受了,真可怜。我光听到他在咬牙。可没想到他的牙会掉了……”

“大概是换牙吧。”

义三安慰着房子,并把小牙递给了房子。

房子眼里含着泪,把牙放在掌心里,摆弄了几下。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整个房间里都是孩子的痛苦的喘息声。

“那个——能不能请您再观察一下这个孩子的情况。我们接受福利救济,很难请到医生到家里来。就是以后办了手续,也只能在医院治疗。”

“行,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会观察的。要是病情恶化,我去请值班的医生来。”

两个人低声交谈起来。

“这个孩子,平常呼吸器官就弱吗?”

“是的。医生曾经说他是小儿性哮喘。一得感冒,他马上就喘得厉害。”

“你有芥末吗?”

“芥末?没有。”

病儿的情况相当不好。所以,也无法让房子出门去找。

义三嗓子渴了。

“给我一杯开水……”

火炉上的锅冒着蒸气。

病人在死亡线上痛苦地挣扎着。

脉搏开始不齐了,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当义三注射完第三针强心剂,拔出针时,病儿的那失去弹力的皮肤似乎紧紧地拽住针头不放。

以后,死就像空中被击落的小鸟一般急速地降临下来。

病儿头动了两下,就像用力点了点头似的。他嘴边的苍白颜色顷刻之间扩展到了整个面部。不久,呼吸就缓缓地消失了。当孩子的脉搏停止时,义三看了一下手表。

差5分到8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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