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玉和吴文兵到m城后,在童小安餐馆里呆了一天,她急切地想回c县看看,就和吴文兵往上走了。:
坐在客车上,她看见一路上源源不断的军车和运送援建物质的车辆,她的眼眶发热,对吴文兵说:“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好?给我们c县这么大的帮助!”
走到a县的时候,看见到处的残桓断壁,童小玉的眼泪就包不住了,越走越心惊,等走到c县看到县城惨状的时候,她已经泪如雨下!
虽然早就从电视新闻里知道了地震对c县县城的破坏程度很严重,现在亲眼目睹现场,童小玉依然无法控制她的情绪。
她想看看被埋在小学的侄女琳琳,却傻眼了,连学校在哪里都不知道了,怎么找?
想到活泼可爱的琳琳,她泣不成声了!
哭了一会儿,他们往山上走去。
路旁的树枝已经全部长成了参天大树,以前透过树丛能望很远,现在树林像一道又一道密不透风的墙,郁郁苍苍,遮天蔽日!
童小玉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回娘家过春节了!
童小安、江子纯带着孩子早早回来了!
尤小芳一家三口也来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家里人最齐的一次!
还是不齐,少了秦孟琳!
而且,以后,永远都不会齐了!
兄妹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体己话,说到高兴处,都开心地笑起来,只是,说得更多的,是童小玉的悲惨遭遇。
当她说到她一次又一次地逃亡,最后终于逃出来了的时候,听得一家人心惊肉跳、泪水涟涟。
郑美莲很忌讳过年过节的谁在自己家里流眼抹泪,说是不吉利,来年要走霉运。
看见童小玉哭,江子纯和尤小芳也都眼泪花花的,郑美莲就闹起来了:“童小玉!你把你自己没有‘铺’够,现在还要来‘铺’我安?”
在s省,这个‘铺’是很难听的一个词语,迷信的人说,不要进月房,“铺”得很;不要进孝房——就是老人过世了——“铺”得很;不要进病房,“铺”得很。
其它的,在别人家里哭,是“铺”别人;产妇跑到别人家里去玩了,是“铺”别人;久病不愈的人跑到别人家里去坐,也是“铺”别人。
还有,碰见扛花圈的,也说“铺”到了,碰见抬死人的,也说“铺”到了,碰见捧骨灰盒的,当然还是说“铺”到了。
总之,一旦遭遇了类似的事,迷信的人就觉得大祸要临头了,因为被“铺”到了。
有一次,c县十字口有一家死了人,抬了一口棺材放在街中央——那时候c县还没有强制火葬。
郑美莲和于明浩上街的时候,正好从棺材边经过,先没注意,走过了才看到,郑美莲立刻变了脸色,“呸呸呸”不停地往脚下吐口水,回来就念叨:“我今年怕活不出去,我今天被铺惨了,碰到死人了,还往棺材里装呢。”
于明浩说:“哎呀!我还不是碰到了?要死就是我们两个一起死!死就死嘛,有啥关系!”
郑美莲就哭了起来:“你说得轻巧,我们两个都死了,留下两个娃娃怎么办?”
童小玉听她这一说,也吓得哭了起来。
此后几年郑美莲一直惶恐不安,总觉得自己要不久于人世了,后来江子纯来了她都还这样说。
江子纯说:“棺材放在十字口,从那经过的人好多哦,如果凡是从那口棺材边经过的人都不得活,那要死多少人?他们自己家里的人不是要最先死?”
郑美莲一听,这话还有一点道理,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本来远离病房、孝房、月房并没有错,病房和孝房是因为怕生病的人有什么传染病,房里的空气也不好,身体虚弱的人当然最好不要进。
月房则是因为刚刚生了小孩,怕人们胡乱走动,把细菌、病菌带进去,小孩抵抗力差,要是感染了就不好了。
只是那些不懂的人就把这些当成封建迷信来宣扬,又尤其是像郑美莲这样没有读多少书的人,一有点风吹草动,似乎就要大祸临头了,惶惶不可终日!
郑美莲看见童小玉这么多年没有回来,一回来就在家里哭,大过年的,她这心里自然极不舒服,说:“不晓得我家里明年还要出些啥子事!好好一家人,铺都被你铺到了。”
童小玉听到这话更伤心,眼泪包在眼睛里不敢再往下掉,扯了些纸去上厕所,蹲了好半天都没有出来,大家知道她一定藏在厕所里哭。
郑美莲还只管嘀嘀咕咕地抱怨:“哭哭哭!现在来流这些猫尿有啥子用!那个时候生怕嫁不出去了,跟到姓徐的跑得飞快!我打也不听,骂也不听,就要跟到他去!
“跟到他走了就该死心踏地地跟他过一辈子哇,怎么还是要离婚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说她要嫁三嫁,她硬是嫁了三嫁!人家都说宁遭父母口,莫遭父母手,这下子总相信了哇!”
“妈!”童小安大吼了一声:“您少说两句行不行?她已经都这个样子了,你还在说她!”
“她这个样子怎么了?她这个样子是我造成的吗?是她自己找的,她自讨苦吃,自己找罪受,没有虱子咬,她自己捉个虱子来咬,她能怪我吗?”
郑美莲看见童小安吼她,火了,更大声地闹起来。
于明浩这个时候已经出去进猕猴桃地去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只要郑美莲和儿女们一发生争执,他就躲出去了。
童小安看母亲越闹越凶,更气愤起来:“不怪您怪哪个?就是应该怪您,您如果不和尤小芳的爸爸离婚,我们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
“我和童小玉跟着您到于家以后,您们给过我们一点温暖吗?
“如果您们肯多给我们一点温暖,童小玉会被徐绍林的一杯开水感动吗?
“我们在尤家过得好好的,尤家的长辈都对我们很好,我们如果在尤家长大,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您还好意思说您说她嫁三嫁!有哪个当妈的会骂自己的女儿嫁三嫁?”
郑美莲说:“怎么没有?我妈那时候还不是骂我要嫁三嫁,我还不是嫁了三嫁了!”
童小安气得:“您嫁了三嫁光荣!外婆把您骂得好,所以您又这样骂童小玉!现在她也嫁了三嫁了,她也光荣!您们就这么代代相传!您们这样当妈简直当得好!”
郑美莲说:“说我不该和尤得富离婚,那个人没有一点出息,我不和他离婚有法生活吗?在尤家你们倒享福,我恼火啊!你们只考虑到你们自己,怎么不为我考虑考虑?”
“我们不为您考虑很正常,因为您就是这样教我们的!您从来就只为您自己考虑。所以我们也只会为我们考虑!您说尤得富没有出息,那他一个人怎么把尤小芳带大了的?尤小芳还比我和童小玉幸福得多!”
郑美莲说不赢,又撒起泼来:“他有出息!你们现在跟到他去嘛!反正我现在把媳妇给你接了,你儿子也大了,我这个当妈的就没有一点用了!你们可以不要我了,那你们就跟到他去过好日子嘛!我含辛茹苦地把你们带大,现在亲妈的生育之恩不提,继父的养育之恩不提,只记得到尤得富了!”
说着就流眼抹泪起来。
江子纯和尤小芳把童小安拖了出去。吴文兵和秦海涛不好说什么,吴文兵第一次到童小玉娘家过年,原本高高兴兴的,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情况,秦海涛向来就不爱说话,只闷头吃着猕猴桃。
童小玉看不得郑美莲哭,进来向妈妈认错:“妈!您别哭!都是我不对!我不该不听您的话,不该在家里哭……”
郑美莲毫不放松:“你就在我屋哭嘛,看把你娘家人铺得垮不!”
童小安在外面喊:“童小玉!你不要认错!就是你小时候把妈惯坏了,她现在简直成了老虎的屁股,摸都摸不得,有理没理她都要闹半天!现在脾气都这么大,年纪再大点还得了?”
郑美莲更加大闹起来,童小玉急得喊童小安:“哥!你不要说了!还不给妈认错!”
童小安说:“我要给她认错!说你在屋里哭把我们铺到了,这么多年,她哪一年的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没有闹过?又哪一年没有哭过?她自己就没有把我们铺到?”
这个年过得如何,可想而知了!
正月初一、初二,郑美莲不是抱怨于明浩,就是抱怨童小安,要不就是抱怨童小玉,只是对尤小芳要客气一些,毕竟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回来只能把她当客待,轻易不敢得罪。
于明浩也脾气怪怪的,初一说郑美莲泡泡菜没有上坛沿水,郑美莲说她上了的,于明浩说:“你就是上了的!那个坛沿边上一滴水都没有,你还说你上了的!你这个人一辈子做了错事都不得承认!”
郑美莲就闹起来:“我一辈子都在做错事?我一辈子做了好多错事?那我不是罪大恶极了?那你怎么不去告我?医院……法院门开起的,你去告啊,就是地震把原来的法院埋了,也还有新的c县法院啊!你去告!去告!”
一个说上了坛沿水的,一个非要说没有上,两人互不相让,于明浩说郑美莲总是在她的儿子女子面前来臊他的皮——意思就是不给他留面子,没有把他于明浩放在眼里,说郑美莲是故意找他的茬。
江子纯问泡菜泡了有多久了,郑美莲说一个多月,江子纯说:“那应该说是上了坛沿水的,一个多月了,坛沿水也该干了,干了再上就是了,吵什么呢?”
郑美莲带孟小林睡觉,郑美莲睡醒了,轻轻地起来,很小心地下了床,刚走到门边,小林突然醒了,哇地大哭起来,郑美莲急忙回身来抱。
于明浩正在看电视,回头不分青红皂白地抢白郑美莲:“你这个人怕做活路,总想带娃娃,你起来就故意把他弄醒,你好抱他!”
郑美莲当然不承认,于是又吵起来。
江子纯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天天都有吵的,好象他们很喜欢吵架似的,一会儿不吵就浑身不自在。
初三早上,童小安喊江子纯收拾东西回餐馆去:“在屋里硬是烦!”
童小安叫童小玉和吴文兵一起到m城去,看有什么合适的工作好做。
郑美莲说:“童小玉都几年没有回来了,吴文兵又是第一次来,让他们就在屋里耍,顺便帮我们做点活路,地震垮下来的岩石把我们山上的树砸断了好多,等他们帮我们弄回来,我们现在年纪大了,弄不动,还要帮我把几块地挖起来,栽点土豆。”
童小安说:“不是退耕还林吗?”
郑美莲说:“这几块地刚退了不久,树苗还没有长起来,可以种点矮杆作物。”
童小安说:“种啥种,豆腐熬成肉价钱了,又种又收,忙大半年,卖你那点土豆的钱,你当保姆一个月就挣够了!”
郑美莲说:“我们只有这命,生来是农民,怎么能不种土地?当保姆当保姆!我还想有人来侍候我呢,我还去侍候别人!我不想去了!”
童小玉看母亲不高兴了,对童小安说:“哥哥,你们先走,我们帮妈把这些活路做了就下来。”
正月还没有过完,童小玉给江子纯打电话,说想下来,不敢给妈说,问江子纯怎么办,江子纯说:“我给妈打电话吧。”
江子纯给郑美莲打电话,谎称餐馆里忙得很,喊童小玉和吴文兵下来帮他们,两人这才下来了。
童小玉问江子纯:“你说我妈的脾气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改?我这么几年没有回来,回来占了一个月的时间都不到,就简直没有办法在家里呆了!”
童小玉和吴文兵依然大方得过份,吴文兵说他们上街远,买卖东西背上背下的恼火,花了七千多块钱买了一辆摩托车,他们要买什么卖什么,他骑上摩托车去,又快又轻松,当然他自己走哪里也方便。
吴文兵说他们那个灶煮饭太慢了,上街去买了一个四百多块钱的最好的电饭锅。
他们还隔三差五地上街买肉、买菜,现在没有喂猪了,年前买别人半条猪熏的腊肉郑美莲说要省着吃。
他们拖了半个月的树枝,终于拖完了,又挖地,两人天天比郑美莲起来得还早。
有一天中午,孟田华和她老公到家里来耍,孟田华以前和童小玉的关系很好,童小玉结婚的时候,娘家这边去的送亲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尤小芳,还有一个就是孟田华。
童小玉自然很高兴,于是留他们在家里吃午饭,吴文兵陪孟田华的老公喝了几杯酒,谁知他不胜酒力,孟田华他们走了后,他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和童小玉说他去睡一会儿,倒床上就睡着了。
童小玉收拾了锅碗到地里的时候,郑美莲很不高兴,数落了吴文兵一大堆的不是,说明晓得要挖地,还只管在屋里睡他的觉。
小玉说他喝醉了,郑美莲说:“他想偷懒才故意喝醉的,我看他也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就知道偷懒……”
越说越多,又说到了徐绍林,说两个都差不多,如何如何没出息,吴文兵还不如徐绍林,徐绍林那几年在街上还挣了点钱,只是不学好,被他自己败了。
这吴文兵一看就是个没多大出息的,如果有出息,他家里就父子两个人,都是挣钱的人,又没有一个吃闲饭的,怎么会弄到连房子都没有一间?
童小玉说:“男人家哪里会计划,都是大手大脚的,挣几个都用了。”
“男人家不会计划?你看看于明浩,人家多会计划,他不照样是男人家?钱捏得死紧,我生病上街拿药,向他要都要不出来,每次气得我给你哥哥打电话要钱医病,他才拿给我,就像总认为我在骗他的钱一样。
“再说了,这吴文兵长得又不差劲,怎么会娶不到媳妇?还娶你一个嫁过两个嫁的,还带着别人的娃娃……”
童小玉忍不住说:“那爸爸呢?他长得还是不丑,还是国家干部,您那时候还不是嫁过两嫁,还不是带两个娃娃……”
郑美莲抬手就是一栗凿子敲在童小玉的头上,“啵”的一声,童小玉疼得缩着头不敢说话了。
郑美莲说:“你拿什么跟我比?我哪一点不比你强?缝衣服,做鞋子,你会吗?地坝里的活你哪一样能赶上我?”
童小玉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见郑美莲不说话了,她忍不住又小声说:“那江姐什么都不会,她还不是比我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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