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口卷起。邓特风几次偷瞥他,陈一平细节处是看得出爱玩,踩住台桌下面的横杠撑起高椅,椅子腿仅剩两条着地,却能一直维持微妙平衡。看似很随意很娴熟,内心也有些迷惘,在自问是不是有些话不说穿比较好,有些事不看透比较好。见到一颗种子,不要过早认定这会生成参天大树。
外面的天空,就这样一点点暗了。寿司店的老板娘客气而冷淡,唯二的客人埋单出门,背离灯光那一刻,夜风犹如扬起黑纱,包裹整个世界。他们站住了一时无话,反正从之前到现在都无话,陈一平的头发被拂到遮住眼睛,他向后抓一把,这时笑:“车停在哪?”
两人的车停在反方向。于是在街灯下一左一右,连道别都没有,身影拖得长长地分开远走。
邓特风找到自己的车,拉开车门坐进去,才趴在方向盘上,像被抽空所有气力。那种空虚感几乎要化成心酸,但他没理由、也不至于流泪。他狠狠捶了几下仪表台,想下车对这车踹打,明知任性不能充当发泄。他的脾气都是无用的,对车发,对天空上的月亮发,对车库发,都是对自己发脾气。他原本冷漠,却绝不狂暴。
最终深呼吸,驾车回家。丢开车匙在石桌上,就这么坐在花园里。绿光的景观灯透过喷泉池和参差花木,影影绰绰照到他身上脸上。他有那么一瞬间,雪白得像一尊塑像。然后猛地站起,走进建筑中,噔噔噔地甩开大门飞速下楼梯到地下车库,在储藏室翻找,纸笔散落一地。成沓画纸像一群白鸽扑到墙角。他拿起笔,想画,却下不了笔。素描铅笔的笔尖在颤抖。——是他的手在颤抖。
他第一次领悟到绝望,像好端端摆在花园中的一尊塑像被塞了一颗心,第一种感觉便是痛。
剧烈的、强烈的,没来由的痛。
他想他完蛋了。这一定不叫正常。继承自生父的神经质是否已在他体内醒来,毒素一样迅速扩散污染血液。他第一次很想画一个人,保存他的画像,可笔下空空如也。画不出来。亡父说过一句:我最想保存的,偏是最无法描摹的。那一点最后逼疯了邓特风的父亲,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而邓特风对艺术并没有那样的追求。
他只是躺在地上想了很久,一个钟头,两个钟头,对着吊灯光到眼睛里生出黄色蓝色的高光光斑。邓特风慢慢扫开纸,取了本画卡通的旧画册,靠着墙壁,在灯光下画起来。
高层公寓里,陈一平从浴室出来,换了圆领T恤和系带长裤,颈上搭着毛巾,头发还在滴水。他赤脚走到房间开电脑,米雪在社交网络上发了班芙雪山山脉下的红砖小镇,镜面一般蔚蓝倒影山顶白雪的湖泊,她坐在红白的小艇上,展露笑颜。悄悄给大哥发私人信息:我才不要再喜欢花心鬼Shawn!我决定等回去就去找Alex喔。哥哥哥,你说我有没有胜算?
紧接一长串烟花炸开的缤纷表情符号。
陈一平过了很久才记起要擦一擦头发。他说什么都像有私心,就并没评论,单手回个笑脸表情,说:回来再讲。
之后有一个周末未见,到周一,邓特风竟没迟到,带一本笔记本来上课。
陈一平换幻灯片,走下课室,发现他在画画。那不是一本笔记,没有行线,更接近素描本。他也就拿着圆珠笔画卡通。
其余学生在探讨一个辩论,声音的海洋里,陈一平问他:“这是什么?”
邓特风抬头看着他,又低头停笔,说:“Mr.Strawberry.”声音像风浪里的一只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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