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六根要看的,正是东家庄地炕上的事儿,这事儿要说也不是新鲜事,这院里,怕是谁都心知肚明,就连沟里,也隐隐绰绰的在嘀咕。可嘀咕归嘀咕,毕竟是没影儿的事,谁敢拿面子上讲?管家六根就是想让它跳到明处,跳到他手心里,那样,往后,这整个院子,怕是他想咋个捏就能咋个捏。这么一想,管家六根越发坚定了。
夜好黑,黑得人透不过气,黑得人真想拿个啥把它一下捅开。管家六根在梯子上像狗一样蹲了将近一个时辰,院里还是没有响动,除了沙沙的风声,还有风卷枯叶的细碎的响,再没第二种声音。莫非,老家伙察觉到了,不让来了?再莫非,老卖腿的真是染了啥疾,身子不允许?所有的想法都让他排除后,他决计孤注一掷,等下去,往死里等。
一只鹰突然从沙河那边盘旋过来,穿透暗黑,像个yīn魂似地飞旋在下河院上空,嘴里,发出yīn森森的叫。管家六根抬头望了一眼,望不清楚,但他听出是只猫头鹰。
丧门星,叫啥叫哩!管家六根差点就给骂出声。夜黑里撞见猫头鹰是很不吉利的,要是它拉一泡屎给你,你这命就完了,保不准哪天就让车给撞死,让马蹄子给踢死。管家六根觉得今儿个这日子有问题,左挑右挑咋挑了这么个日子?
丧门星还在叫,发出的声音越发惊悚。管家六根恨不得猛一下跳上去,撕烂他的嘴。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梯子时,院里突然响过一阵脚步。
正是从窄廊里发出的。
管家六根的心狂跳起来,再也顾不了猫头鹰,神情专注得就跟红了眼的赌徒,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
出踏,出踏,那步儿碎碎的,细细的,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是脚步,倒像是猫,是鼠,是风在吹着树叶走。响几声,没了,刚悬起心,又有了,出踏,出踏,哧——出踏,出踏,哧——
管家六根屏住气,死死地按住心,不让它跳,不让它叫,生怕一跳一叫就把脚步给吓回去。漫长的一阵出踏后,脚步终于响到了他脚底下,顿住了,下面的黑影儿好像抬起了头,寻着天空望,隐隐绰绰的,管家六根看见了那脸,白,嫩,带点葱的颜色,不像是一个老女人的脸,倒像是沟里十六七女人才有的那种。管家六根恨了恨,为这脸,他没少生过恨,她比自个老婆柳条儿大好多岁,可柳条儿跟她一比,简直比她妈还老相,还死相。这脸像是豆腐,一辈子都保着一个鲜。这沟里,没几个女人能比过她,就连新娶进门的灯芯,怕也不是对手。管家六根乱想时,那脸又抬了起来,这次抬得长一些,高一些,她望见了那只鹰,那鹰冲她扑腾了几下翅,她像是也犯了疑,想回去,就在掉转身的空儿,猫头鹰扑闪了两下,一声没叫就走了。
管家六根打死也想不到,猫头鹰没去别处,它飞了几下,很是熟练地一头扎进他家的泥巴院子。他的四女儿招弟忽然就说了声梦呓,很快,发起了高烧。
这边,脚下的黑影儿还是没抬开步子,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双黑乎乎的眼儿,四下望,眼看就要绕过廊沿,往藏梯子的西墙这边巴望了,管家六根气紧得要死掉,紧得双脚都立不住了,若不是提前腰上系了根绳子,把自个绑牢在梯子上,他就要掉下来。
终于,黑影儿望够了,望足了,吸了口气,抬开步子,往前走。
月牙儿这时探了头,一层淡淡的晕光从天空遥远处洒下来,下河院泛起了白生生的夜光。
脚步儿穿过窄廊,往东一拐,就到了东家庄地睡房的窗棂下。
东家庄地早早躺在炕上,等这一刻来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东家庄地的生命里,这样的时刻才能让他热血滚滚,才能让他忘乎所以。尤其是三房松枝蹬腿走后,他的厌倦的生命,仿佛就为这一刻活着,也仿佛三房松枝的走,就为了给他和她腾出更多的地儿和空闲,来享受这原本不属于他们的销魂。是的,销魂,东家庄地到现在还顽固地认为,要说销魂,怕是这辈子,没人跟得上将要推门进来的这个女人,包括他的三房女人,都不是对手,尽管她们一个比一个强,一个比一个想表现得有味道,可真到了炕上,到了被窝里,到了身子底下,她们的差就露了出来。没法比,真是没法比。东家庄地也是搞不明白,要说论身段,论脸庞,他的三房女人没一个输给她,咋就偏偏一到了身下,就输得一塌糊涂呢?有次他在沟里转,看到日竿子,也就是柳条儿的叔伯公公,忽然就明白了。原来,这一切,这所有的谜,都是为了一个字,一个说不出口的字——
冲喜——
偷。
偷这个字,是很不为人耻的,也是庄氏祖宗最恨最切齿的。偏偏,它又像yīn魂缭绕,永远地盘伏在这院中,任凭庄家哪一代东家,都驱它不走,灭它不尽。这院里,便永世地有了股气息,偷的气息,也有了股快乐,偷的快乐。更有了一种不耻,偷的不耻。只是这不耻,永远地藏在暗中,藏在庄家一代代男人的心灵旮旯里,见不得光,也不需要见光。只需用更好更多的方式,将它藏在一层层的暗黑里。裹紧,裹牢,裹成一个千古解不开的暗谜。
明白这点后,东家庄地便再也不纳闷了,再也不细想了。其实,人就是这么一种动物,属于偷的动物。细品一下,甭说炕上,甭说被窝里,天底下的事,有哪件不是这样?唾手可得的,光明磊落的,天经地义的,谁个珍惜过,谁个当宝贝过?谁个不把偷来的抢来的,看得比命还重?
偷来的才香,偷来的才味足,偷来的才是你最最想要的。
东家庄地转了一下身,近来,他偷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怕了。
怕?少他能想得通,老了,偷不动了,再说偷了一辈子,偷到这份上,足了,再也不那么馋,不那么贪了。怕,咋个理解?
可就是怕。
真怕。
越老越怕。
东家庄地这么想时,脑子里闪出两个影来,一个,是管家六根,一个,是他怎么也不情愿想到的媳妇灯芯。
他深重地叹了口气,叹得有点凄,有点凉,有点悲壮。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个夜晚最终以管家六根的一场惊险告终。
管家六根真是想不到,自个竟是这般的没用。本来一切都还顺当,好戏都已开场,就等他在寒风中耐着性子欣赏下去。管家六根其实也是很想看这样一场戏的,他冒如此大的危险,有一半缘由,还是想满足一下他那见不得人的欲望。
管家六根是个让人说不出口的男人。
他的乐趣不在偷着干,在偷着看。
隔着窗棂儿,或躲在墙旮旯里,偷偷把目光探过去,屏住气儿,稳住心,管家六根的快乐就来了。在沟里,这样的事儿不只发生在炕上,沙河旁,杨树林,茂密的菜子地,高高的菜子垛下,只要有yīn处,只要能背过人,随时,随地,那景儿就有可能出现,不,比之炕上,比之被窝里,人们似乎更喜欢野外,更喜欢在不该发生的地儿发生,更喜欢在意想不到的时间里……
管家六根看得极过瘾,极投入,也极满足。有什么比看这样一场戏更能吊起人的胃口呢?况且戏的主儿不断变换着,忽儿是麻三,忽儿是杨四,他们身子下的女人,也在不时地变换着脸,今儿个是二狗子他妈,明儿个是五槐家的,后儿个,说不定还能挨上跑堂家十五的老二。这是多精彩多壮观的一场戏呀,管家六根看了七年,愣是没看够,愣是还想看。看它到死!
这事要说也不是个啥稀奇,在沟里,除了下河院,外人是不拿这事当个事的,至少,要比下河院看得开,看得贱。你想想,沟里住的都是些逃难逃来的,要么自个老家闹土匪,男人让枪打了,长矛挑了,活不下去,连逃带奔地来到沟里,这命本就是抢回来的,是老天爷不小心意外多给的,那就不能让它白白流走。还有,既或老家啥事也没有过,既或一生下来就是沟里人,那又咋?该偷还偷,该扒还扒,人活个啥,挣哩苦哩摸哩爬哩,起五更睡半夜,没明没黑,没饥没饱,你说活个啥,难道仅仅为张嘴?说穿了,还不图个没白活!啥叫个没白活,谁个有谁个的想,谁个有谁个的主意,但在一点上,大家是一致的,惊人的一致。
这就是得给自己点快乐!
那么,放眼望一望这深不见底的沟,望一望南北两座黑压压的山,望一望沟中间头顶里二尺宽的个天,你还能有啥快乐,你还想有啥快乐?
毕竟,沟里就一个下河院,就一个东家庄地,不是谁都能苦一辈子挣下座金山银山的,不是谁都能三房四房娶的,那么,你还抱个啥指望,能抱个啥指望?
那就把快乐放简单点,放直接点,放到能得到的份上。
沟里人一快乐,管家六根的快乐便来了,来得猛,来得烈,来得想躲也躲不过——
冲喜——
管家六根快要乐死了。
要说,管家六根起初也不是这样的,管家六根染上这毛病,全是因了柳条儿。
柳条儿打十五上进了门,没出三年,腾腾掉下两个带杈的,起初管家六根还乐,还笑,认为自个有本事,本事大得很,不是说算命先生说过他要断后么,不是说他六根家注定要人断路稀么?咋不到三年掉下两个!牛日的,满嘴里尽滚蛋蛋哩。慢慢,管家六根就乐不起来了,笑不出来了,为啥,两个虽是两个,可,可都是带杈的呀!
在沟里,你就是学母猪一样一肚子下下十几个,扒开腿一看,只要是个杈,还是闲的,你还是个断后鬼!
管家六根心慌了,慌来慌去,就把问题归到了自个不会弄上。沟里人见了面,插科打诨的,最爱把问题归到不会弄上。瞅瞅你个狼日,定是弄错地儿了。或者,yín邪地笑一下,会不会弄啊,不会今黑里让给我,一弄一个准。
六根的叔老子日竿子有次喝了猫尿,没大没小的也就把这话丢到了他面前。六根当时想,不会弄我还不会看?对,我倒要看看,这些有娃子的人家到底咋弄的。
这一看,就把六根带到了歪处,带到了另条路上。
六根有了瘾,再也改不掉。
六根自此踏上了一条不为人知的路,野路,鬼路,黑处的路。六根不爱偷着干,只爱偷着看。
看里他获得兴奋,获得满足,获得别人无从知晓无从体验的极其隐秘的快乐。
这晚六根本来是看到了,看得还极过瘾,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老成一把骨头的庄地,竟然,竟然……
那只猫头鹰在极关键处忽地飞了来,它可能是在六根家泥巴院里呆烦了,呆闷了,不想呆了,也跑来看热闹。这个丧门星,你说它害人不害人,它飞来,先是在六根头顶上不声不响旋了两圈,接着,它一个猛扑,捉小似的直直冲六根扑下来。手机用户访问:m.hebao.net
扑下来。
六根一声喊,连人带梯子,腾一声,摔到了地上。
屋内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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