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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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三杏儿是十女中的一位,沟里老狗头家的二媳妇,娶过来三年,已生下一儿一女。《+乡+村+小+说+网 手机阅#读 》十女中她是最俏的一位,身段儿长得标致,一双眼会说话,尤其抿了嘴盈盈一笑,真是能勾掉男人几分魂的——

谢土——

庄家人丁兴旺的希望眼看要落空,老东家庄仁礼深感如此下去对不住列祖列宗,更对不住这百年老院,遂在一个秋日的夜晚做出一项惊人的决定,他要给自己续弦,娶的就是曾经打算说给二叔当偏房的后山小财主陈谷子的二丫头,听说那丫头长得个大体圆,浑身的力气,尤其那肥硕的屁股,更是了得,一走起路来,简直就像一座山在动弹。见过的人都说,光凭那屁股,就是个下崽的好手。可惜脸是差了些,鼻梁上的麻子也多,而且睡觉还打呼噜,一打起呼噜,全后山的人都让她惊得睡不着。

此语一出,下河院一片惊讶,先是庄地的娘闹得死去活来,说胆敢把陈谷子的丫头娶来,她就一头撞死在黑柱上。接着,二婶林惠音冒着犯上的危险,斗胆跟东家庄仁礼也就是她的大伯哥谏言,说与其冒着让全沟人耻笑的危险娶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偏房,还不如早点给庄地成亲,早成亲早得子,这样下河院的香火才能续上。经过一番唇枪舌战,二婶林惠音的意见占了上风,下河院的六位长辈就有五位同意及早给庄地成亲,老东家庄仁礼面对众口一词的反对,只好把续弦的念头悄悄藏在心底,开始张罗着给儿子庄地成亲。

庄地的婚事便在这样的背景下大操大办了,成亲后的庄地一度很不适应有了家室的生活,常常背着爹妈溜到二叔那里,跟二婶林惠音一喧就是一个整天,这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了爹娘耳朵里,娘倒是没说什么,爹却鼻子哼了一声,冲他恶恨恨地说,再敢往那屋跑,打断你的腿!

东家庄地隐隐觉得,爹跟两位叔叔的隔阂就是那时有的,或者在两位叔叔还有二婶合上劲反对爹续弦时便有,只不过在他成亲后变得更为明显。明显的例子是,爹不再跟一家人吃饭,一向一家人不吃两锅饭的下河院那一年有了小灶,专给东家庄仁礼一人做饭。娘和二婶做的饭爹更是不吃,饭桌上常常是娘和二婶陪了他吃。两位叔叔那时一个在油坊,一个在南山煤窑,回家吃饭的顿数很少。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原本指望着能因南山煤窑的红火而有所改观,却突然地遭遇了一场劫难,那是一场空前的灾难,对下河院来说,劫难带来的打击是致命的,下河院从此便再也没了欢声笑语,东家庄地的心灵上,自此蒙上了厚厚一层暗影。

土匪麻五是东家庄地这辈子最恨的人,年轻时他曾无数次发誓,要亲手宰了这个可恶的畜牲。就是现在,只要一提麻这个姓,东家庄地也恨得牙齿格格响。沟里因此有了一个规矩,凡是流落来的麻姓人,不管跟土匪麻五扯得上扯不上边,一律拿乱棍打出去。包括沟里人娶媳嫁女,都不得跟麻姓人做亲家。气得方圆百里的麻姓人家一提菜子沟就吐唾沫,吐完了还不解气,还要跟上一句,挑了合该,全挑掉才干净!

麻姓人说的“挑”,就是指那场劫难,土匪麻五跃过丈二宽的墙头时,菜子沟下河院居然没听到一丝动静,直到土匪麻五打开车门,众土匪呼啦啦涌进来,二叔那边才忙忙地喊了一声,来土匪了!可是二叔的声音还没落地,就让土匪麻五一长矛挑了。

挑了。

那一场劫难里,土匪麻五挑了的,还有三叔,还有几个闻声赶来救东家一家子的长工,其中就有中医李三慢的爷爷和大伯。

土匪麻五拿毛线口袋装了二婶三婶要走时,东家庄仁礼这才从上房走出来,冲麻五喝了一声,敢!没想,土匪麻五的长矛直直冲东家庄仁礼挑来,若不是东家庄仁礼眼疾手快,怕那一长矛,他也就没命了。但,尽管命是保下了,可那一长矛不偏不倚,挑在了东家庄仁礼裆里。

东家庄仁礼废了。

爹临死的时候是这样跟庄地讲的,爹讲得很伤心,每讲一次,就痛悔一次,说他应该想到土匪麻五,他偷觑下河院已很久了,可他偏是喝了酒,偏是给睡着了……

但,院里传得不一样,沟里也传得不一样。都说,土匪麻五是爹招来的,爹是借土匪麻五的手,除了两个偷觑他东家地位的亲兄弟。

这话庄地不敢信,可又不敢不信。

要不,土匪麻五自那次后,咋就突然失了踪,生不见人,活不见鬼?难道他挑了下河院,这辈子就不再做土匪?

要不,被土匪麻五掳去的二婶三婶,咋就一直寻不到半点踪影?——

谢土——

东家庄地揣着这一肚子谜,从二十揣到了现在,还是解不开。直到他在海藏寺法会上无意中瞅见惠云师太,这团谜才隐隐的,像是要解开。可惠云师太到天堂庙这都六年了,那张嘴,除了阿弥陀佛,东家庄地啥也听不到。

谜呀。

苏先生深夜摸进南院,就是答应替东家庄地解开这谜。

东家庄地说,南北二院,有谜,有谜呀,可我解不开,我解了一辈子,还是解不开。求你了,你把它解开吧。

南院和北院的谜,让爹带进了坟墓。东家庄地只记得,爹临死时抓着他的手,要他答应,无论遇上多大的难,都不能打南北二院的主意,每逢初一、十五,替我把里面的香烧好,逢年过节,纸钱烧厚点,烧厚点……

两院里,放了两口铜鼎。东家庄地每次去,都要把鼎烧满,可下次去,鼎又空了,一点纸灰也没留。

难道欠下的债,他这辈子都还不完?

凉州城斋公苏先生连续两夜潜入南北二院的神秘举动瞒过了下河院所有人,包括后山中医刘松柏,这一次也被瞒得严严实实,直到走,他也没听到半点风声。怪不得后来灯芯说,甭看你比谁都精明,可比起公公,远着哩。

甭管咋说,菜子沟下河院在这一年yīn历二月,的确让沟里沟外见识了一番,事情过去很久,人们还在津津乐道,谈喧着东家庄地大搞祭祀的事。

这场大礼把两个人牢牢关在了热闹外面,一个,是管家六根,一个,是奶妈仁顺嫂。

东家庄地是在斋公苏先生走后的第二个日子来到庙上的,按往年的规矩,他要在庙里住上一段时日,正月出去清明下种之前的这段日子,是他在庙里吃斋念佛修身养心的日子。

老管家和福一大早就等在车门外,以前的这个时候,也是他牵着大红走马送东家庄地去庙上的,东家庄地在庙上的一应事儿,也由他照料,只是,现在他不是管家了,做事就变得分外小心,底气也不是太足。下河院行祭祀大礼的这些日子,他的脚步一次也没到过院里,院里发生的事,他一概不晓。昨儿夜黑,他从庙上赶回来,原本想着要见东家庄地的,原定的七天庙会已告结束,香火钱收了不少,有香客还提出扩建庙宇,将庙东边那片林子砍了,扩出一块平地来,建一座大殿,供养送子观音。庙会刚刚结束,就有居士和信众四处化缘去了。看来,天堂庙的香火是越来越旺了。老管家和福刚进了巷子,还没到自家门前,就听夜幕里传来管家六根的声音,像是跟谁吵嘴。和福多了个心眼,藏在墙旮旯里听。吵架的是六根跟沟里四堂子的媳妇三杏儿,这三杏儿不是别人,正是管家六根大姐婆家的人,是他大姐小叔子的丫头,几年前由六根做媒,保到了沟里。听了一会儿,好像是说少东家命旺的啥子事,老管家和福的耳朵机灵起来,目光穿过蒙蒙的夜幕,盯牢在六根脸上。

管家六根骂的是,三杏儿没听他的话,让机会白白失掉了。

机会?老管家和福心里腾一声,难道管家六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正惊怔间,就听三杏儿恶恨恨道了一句,你有本事,你去,往后,这种坏天良的事少找我!说完,腾腾腾甩着步子走了。管家六根看上去很不甘心,想扑过去拽三杏儿,巷道里突然有了脚步声,紧跟着传来四堂子的喝骂声,三杏,野哪去了,黑灯瞎火的,跟谁嚼舌头哩?

老管家和福愁闷了一宿,半夜里他睡不着,把女人凤香拉起来,问,我在庙上的日子,你听见甚了?

没听见。凤香大约是怪男人冷落了她,过完年到现在,男人没一天在家里踏实过,忙倒也罢了,忙完回来,跟她也没个交待,八成一到了庙里,还真就起了和尚心。

问你话哩,好好说。

睡觉。凤香又臭了句,转个身,不理男人。

和福披着衣裳,炕上闷坐半天,越坐越不踏实,一把拉起凤香,瞌睡死你了,少睡一会儿不行?接着,就把巷里看到听到的说了。

凤香惊讶讶叫了一声,怪不得,怪不得哩,原来他是跟三杏儿串通好了的。

这阵,老管家和福心里装的就是这事,也怪他,挑十男十女时,东家庄地是跟他商量过的,原本三杏儿不在里面,东家庄地也是怕她是六根的亲戚,都是他,一口咬定三杏儿不是那种人,再咋说,四堂子也是东家庄地救下的,当年挨饿,若不是东家庄地差他给四堂子家送去三斗黑面,怕是早饿死了,还能娶媳妇生儿子?谁知……——

谢土——

车门吱吜一声响,东家庄地打里走出来,马伕牵了马,也从马厩里过来,老管家和福忙忙接过缰绳,扶东家庄地上马。一路,老管家和福心里直打鼓,嘀咕了一夜的话不知该不该问出来。

快到庙上的时候,东家庄地忽然问,听说庙上又来了法师?

老管家和福哎呀一声,这才想起要紧事儿。遂说,惠云师太托我问问你,她想把天梯山的妙云法师留下,不知你肯不肯点头?

妙云法师?

逶迤连绵的南山,苍苍茫茫,似仙境般横眼前,大红走马吃力地走过那一段坡路,便有些力不从心了。东家庄地不得不下马,跟老管家和福边喧谈边往上走。路一下没了,脚下,曲曲弯弯的,是通往庙宇的羊肠小道,这小道,还是当年修庙者拿洋镐和镢头抛出的,小道两旁,是葱葱郁郁钻天而上的苍松。

七天庙会过后,天堂庙哗地寂静下来,脚步还在远处,就已闻到古刹声。如轰如鸣的声音穿透层层叠叠的松林,如天音般降下来,令人肃然生敬。东家庄地不再言声,双脚陡然有了力量,登登登盘上了石阶。庙前,高达九丈的银杏已经泛绿,茂密的枝干仿佛一把巨伞,为寺前的放生池遮挡下一大片yīn凉。

早有住寺的居士闻声赶来,见是东家庄地,忙忙地跑去通报了。东家庄地刚在树荫下歇了口气,就见惠云师太轻风般飘至门前,双掌合十,阿弥陀佛施起了礼。东家庄地慌的,赶忙就要给师太顶礼,被师太拦住了。

东家庄地这份慌,是慌在心里,每每见了师太,他都惊恐不定,目光不知往何处放。惠云师太似乎也有些微微的激动,甚或不安,但只在眨眼之间,一切便都被她不染尘埃的明眸掩去了。

想必东家庄地这一次,定是想从惠云师太嘴里知道些什么的。

下河院西厢里,少奶奶灯芯却在焦急地等沟里女人草绳的到来。一大早就差丫头葱儿去唤了,说是有要事要问,这阵还不见人影,想必又是让吃奶的孩子给拖住了。

少奶奶灯芯要问的,正是三杏儿的事。那天,中医爹一针施下去,吓得灯芯胆都破了。大约也是中医爹心太急,针施得过猛,男人命旺竟从她怀里腾地坐起来,眼直直的,双手一下就摁了那针,惊得中医爹喊,抓住手,抓住手啊。灯芯使足了力气,才把男人重新摁倒在炕上。可接下来,中医爹的手便抖得捉不住针。要知道,施针是最见不得乱动的,人一乱动,气血凝在某个地方,不通,这针便没了效果,弄不好还出错儿,要是错了穴位,后果不敢想。中医爹静了会儿气,见命旺龇牙咧嘴,一咕嘟一咕嘟的往外吐,心想绝不是受了三杏儿引诱那么简单。当着一院人的面,三杏儿顶多拿胸脯挨一下他,或是拿眼神迷惑一下,病症不会反弹得这么厉害。看这样,定是在沐手或献爵时使了啥手段,让命旺的病症慢慢发作,借着那错乱中的一碰,这病就给引犯了。中医刘松柏这么想着,忽然就想起一样东西,迷魂草。中医刘松柏哎呀了一声,跳下炕,打匣子拿出一种粉,对住命旺的鼻子就喷,没想,喷了几下,命旺安静了,不跳弹了。慢慢,恢复了正常。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早上那个听话的命旺又回来了。喜得灯芯抱了他的脖子就亲,中医刘松柏咳嗽一声,灯芯这才羞红着脸下了炕。

传说的迷魂草是一种针叶儿草,藏在沙漠边沿的刺蓬中,这草秋季里结果,细,小,采撷下来,磨成粉,要是不慎让人吸入,人便昏昏沉沉的,乏而无力,有时眼前还有幻觉。这草极为稀奇,南山一带是不会生长的,它耐旱,个儿又小,怕雨,沟里沟外,怕只有外山一带才有。刘松柏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不过凉州城的老吴中医见过,还特意收集了一些果实。有次两人谈及对这种病的治法,老吴中医说,百草还得百草治,这就叫万物相克,说时,拿出一种粉儿,叫魂清散,说他自个磨的,对吸入迷魂草的人很管用。中医刘松柏好奇,当下跟老吴中医要了一点,当宝贝似的藏在随身带的药匣子里,没想,今儿个居然派了用场。

当天夜里,中医刘松柏便断定命旺是在乱中让人使了毒计,有人拿迷魂草混入院中,专门冲命旺下手。父女俩一开始也想到中医李三慢,但刘松柏很快摇头否定,这草他都没见,中医李三慢就更无从知晓,那么还有谁?想来想去,想到管家六根身。管家六根每年都要去北山或沙漠一带,难免跟那儿的中医或专事此勾当的人接触,也只有管家六根,才能想出这么毒的招——

谢土——

少奶奶灯芯认定事儿出在三杏儿身上,她先是将此事牢牢地捂住,没让一个亲戚知道,更没让公公庄地知道。大礼结束,爹和苏先生他们相继离去,灯芯才将草绳男人唤来,给他安当一件事,让他悄悄打听三杏儿一家跟管家六根的关系,看他们年前年后是否走动过。三杏儿虽跟六根是亲戚,但自打嫁到沟里,一向跟管家六根疏得远,加上当年为娶三杏,四堂子让媒人六根额外多索要了两条毛毡,四堂子一直记恨在心,对六根,平日里也是骂的多亲热的少。草绳男人从四堂子嘴里很快问来实话,年初二管家六根是到过他家,当时他也奇怪,哪有过年舅舅反着给外甥拜年的,虽说六根也就是个不着边的舅舅,可毕竟大着一辈。年初三,三杏儿回拜了六根家,说了一天的话,来时手里竟多了两样东西。一桶子清油,一方子猪肉。四堂子也觉这事怪,可就是想不出个道道。草绳男人一问他,吓得他伸长了舌头问,敢不是她听上六根没良心的话冲东家使坏吧?

昨儿夜,少奶奶灯芯又让草绳去找三杏儿,就说凉州城的苏先生走时说了,那天他观过十女的脸相,十女里数三杏儿长得最有福,多子多孙的相哩,可偏是那天脸上带了凶相,若要不禳眼,怕是凶多吉少哩。看她听了有啥反应,会不会将实话招出来?

就在灯芯等得心神不安时,草绳踩着细碎的脚步惶惶进了西厢,一进门就喊,可吓死我了,你猜这断后鬼家的做了啥没屁眼的事……灯芯一把拽过她,先甭急,坐下慢慢说。草绳从灯芯眼里看出一丝儿怪,才知到下河院不该扯上嗓子话,忙噤了声,四下望望,除了炕上坐着玩的命旺,没外人。这才压低声音说,招了,有的没的全招了,是六根,他对哄三杏儿,说做成这事给她扯一条青丝布裤子。三杏儿这钱眼里钻的,为一条裤子就干这没天良的事。草绳一扯起话,就没完没了,尽着不到点子上,急得灯芯掐了她一把,挑要紧的说。

果然是三杏儿,她起先不肯,无奈六根三缠四磨,许了好多愿,最后,竟动了心。

那天,她借献爵的空,将六根给的粉儿提前放酒里,递方盘时特意将酒盅对在了命旺鼻子下。命旺那天是给祖宗献过酒的,酒杯端手里,那味儿,不知不觉就进了鼻子,等献完,三杏儿再故意拿胸脯一蹭,臆症就犯了。

这挨天刀的!少奶奶灯芯不知是骂三杏儿还是骂管家六根。

当天夜黑,三杏儿便哭哭啼啼跑来找灯芯,一进门就扑通跪下,认了一大堆错,还说为这事美美挨了四堂子一顿打。说着撩起衣裳让灯芯看,果然就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四堂子也真能下得了手。

灯芯扶她起来,并没多责怪,事情都过去了,责怪也于事无补。捎带着埋汰了几句,灯芯说,这事就这么过了,往后谁也不许再提,你回去跟四堂子说,下河院不记他的仇,让他该咋还咋,只是少拿你出气。你瞅瞅,打成这样,还咋出门?不过……

少奶奶灯芯话说到这,突然拿了眼盯住三杏儿。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她不能白白让自个惊上那么一场,你六根不是沟里有人么,不让你来你就动上心儿打别人的主意,我就成全你,让你打。想着,嘴对三杏儿耳朵上,如此这般,安顿了一番。三杏儿原本就做足了挨打挨罚的准备,没想少奶奶灯芯这般体谅她,哪儿还敢有犟嘴的理?就见她边听边点头,末了,还跟少奶奶灯芯发誓,若要不把这事儿办好,就让雷声爷劈了她。

说完,却磨蹭着不走,眼看着天越发黑,院里快要灭灯睡觉了,三杏儿还吞吞吐吐的,像有话说。灯芯一问,三杏儿扑通又跪下,求灯芯救救她。灯芯问又咋了?三杏儿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草绳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灯芯一听,差点笑出声来,原来三杏儿是让草绳的话哄信了,真当自个带了凶相,求着少奶奶灯芯跟凉州城的苏先生告个情,给她禳眼禳眼。

灯芯忍住笑说,好了,起来吧,你先回去,改天方便了,我让后山刘半仙给你禳眼。

真的?

三杏儿是打发了,少奶奶灯芯却再也睡不着,三杏儿一连说了好几个苏先生,竟把少奶奶灯芯说得恍恍惚惚的,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一些事来——

意外——

日子转瞬即逝,眼看就要到了清明,老管家和福突然带来一条坏消息。

不行呀,东家,他们连成一条线线了。老管家和福嗓子都要冒烟,可他顾不上喝水,他刚打沟外来,一路,心都攥着。碰头碰出的结果连他自个都觉得没法跟东家交待。没想到,真没想到,事情比想的还坏。

东家庄地的心忽悠一下,就到了黑处。

碰头是在东家庄地去庙上不久开始的,老管家和福提着精心准备的礼当先去了南山窑头杨二家,接着又到油坊马巴佬家,原想这是一场满打满赢的胜仗,只要他一开口,杨二和马巴佬立马会响应。拿着东家庄地的手谕联络两个大长工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废掉的本就是一个心术不正有可能给下河院带来灭顶之灾的钻营分子。但他万万没想到,杨二和马巴佬像是早就听到风声似的,对他的造访胸有成竹。接连碰了两鼻子灰,老管家和福才意识到事情不像他和东家想的那么简单。

东家庄地还没听完和福的述说便气得面无血色,怅叹一声道,完了,下河院要毁我手里了。而后,无论和福怎么劝,他终是不开口,眼里是虚弱无力的凄苦,还有瞻前顾后的忧虑。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个死去的二叔和三叔来,想起庙里那双万事皆空的眼睛,要是当年他们不遭厄运,他也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当晚和福走后,东家庄地便踱进西厢房,不管不顾儿媳灯芯的脸色,在儿子命旺炕头前默站了许久。

出门时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儿媳灯芯的肚子上,静静地盯了好一会儿。那目光,是有无限深意的,儿媳灯芯禁不住一阵哆嗦。

惩治六根的计划只得取消,无论怎么,东家庄地是没有力量一次对付三个的。这个决定让他痛苦万分,养虎为患,自己终于遭报应了。他跟和福说,听天由命,随他去吧。

老管家和福听了并不觉得意外,下河院的底细他再是清楚不过,东家庄地的气略和胆量也在他的估计之中。他把一切都归罪于下河院人气低落,势力单薄,试想一下,如果东家庄地有个三兄四子,管家六根何至于能如此嚣张又怎能轻而易举成了气候。还是古人说得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么一想便在心里默默祈祷,祈求上苍保佑,能让命旺早日好起来,能让少奶奶灯芯早点开怀,生下贵子。

东家庄地和老管家和福的谈话一字不差到了少奶奶灯芯耳朵里,灯芯这才明白公公昨儿夜为何突然踏入西厢房,又为何拿异样的目光盯住她肚子不放。丫头葱儿走后,灯芯并未陷入慌乱,事情的结局早在预想之中,她只是可笑公公和和福的迂腐。六根要是那么好对付,他能成了精?

老管家和福跑东跑西找人的时候,少奶奶灯芯也没闲着,草绳跟她说,柳条儿喧谎时漏了嘴,腊月二十八杨二来过,放下一包东西走了,柳条儿问是甚,六根死活不说,还打了柳条儿。柳条儿还说,他们在屋里商量着要把老巷毁了呢。

毁了?

灯芯听爹反复说过,老巷是命旺的爷爷手上打通的,供了南北二山两辈子人。老巷的煤比新巷多,危险也大,要是不上心养护,出事是迟早的事。灯芯不懂煤巷的事,所以让二拐子多留点儿心。可这个二拐子,安顿了等于白安顿,人倒是正月里来过,可说的不多,只说杨二不让他下老巷,老巷的事他说不准。

得想法儿把老巷保住,他两个要是背着你一毁,赶了他又顶啥用?

少奶奶灯芯决计亲自上门求和福。

灯芯走进和福家院子时,天已麻黑,和福刚喂完牛,站院里拍打身上的草。见着灯芯,忙让进屋,女人凤香说了些亲热的话,让和福支走了。和福知道,少奶奶不会闲着没事到他家串门儿。

灯芯没绕弯子,径直把话说了出来。

少奶奶灯芯的意思是让老管家和福去窑上,这个时候,窑上再不放个打硬人,她心里实在不踏实。想来想去,能治住窑头杨二的,这沟里,怕也只有和福。可让和福走,她又舍不得,这一走,身边又少了个出主意的。少奶奶灯芯也是左右为难,但好钢用在刀刃上,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和福抱着烟锅,样子很沉重。他知道啥事儿都瞒不过少奶奶灯芯的眼睛,他跟东家谋划的事,早就在她眼里。尽管东家再三叮嘱了,可东家没他了解灯芯——

意外——

去倒是行哩,可杨二这人你没打过交道,他要是霸道起来,横着哩。

这我知道,不横就不让你去了。灯芯脸上显出难见的愁色,不过她又说,再横的人也有法儿治他,不是吗?

你是说……

你只管去,剩下的事我来做。

行,我这就准备。不过,东家那儿咋个说?

少奶奶灯芯想了想,道,这就看你了,我不能跟他说的,这你也知道。

和福默想半天,郑重地点了点头。

事情就这么商定下来,少奶奶灯芯的智谋引得老管家和福频频点首,心里,更是多出几分尊重和钦佩,他已喜欢了这个年少而未经过世面的女人,愿意照着她的嘱托去做。少奶奶灯芯临走时无意问了声石头,和福忙说,娃在磨房哩,他睡磨房。灯芯轻哦一声,告辞出来。

和福的话出乎意料得到了赞许。其实东家庄地比他更急,南山煤窑是老先人置下的产业,下河院一半进项来自它,要是杨二真跟六根合起手,拿煤窑挟他,下河院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可离了杨二,谁又能撑起这摊子哩。客大欺主,庄地无能为力。这两宿,他一眼未合。

没想和福站出来,主动替他分这个忧,和福说,我去,你要是放心,就把南山煤窑交给我,不信斗不过个杨二。东家庄地简直乐的,一口一个和福呀,你想到我心里了。

清明前一个太阳暖融融的上午,东家庄地和老管家和福骑马走在通往南山煤窑的路上。这南山,大得很,从沟里望,它就是座山,绵绵延延,从东到西,一眼的松。可你要是钻到里头,它就成了迷魂阵,这儿一个沟,那儿一个岔。天堂庙是在照住沟的这个方向,其实还在沟里,可煤窑是从菜子沟往南直直插进一条沟,沟叫松树沟,插进去却不见了松树,是地,东家庄地年轻时垦下的荒。沿着这沟走进去,慢慢,沟窄了,路险了,松树也有了,甚至能听见清泉声。南山煤窑就在沟垴,跟后山那边遥遥相对着。

路过庄家大地,庄地停下马,定睛朝山上瞅了会儿说,和福,你还记得一起开荒的日子么吗?和福笑着说,咋能忘,那时你壮实得很,我都拼不过。一时间两人似乎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时候的日子,可真叫个日子。叫头遍起身,套牛上山,赶天亮就能犁下几亩地。庄家大地原只有十亩大,四周是青一色的荒地,有天和福突发奇想说,何不把它开了呢?就这一句话,两人半年没睡囫囵觉,硬是开下了这块地。

老了。东家庄地收回目光,发出一声感叹。和福说,服啥也甭服老,一服老,心气神就没了。庄地说,我就是不服呀。

一路说笑着,赶太阳落山到了窑上。远远望去,煤窑掩映在夕阳里,四周高大挺拔的松柏呈现出一派宁静,由于缺了绿,眼里便多出几分荒凉,不过袅袅炊烟已经升起,穿透厚密的森林,笔直地升上去。庄地知道,那是窑上的人生火做饭了。

杨二没想到东家庄地会来,裹着皮袄走出来,啊呀呀了几声,迎进屋,这才跟和福打招呼。看得出杨二对和福的到来心存不满,以他的精明,当下便想到是咋回事,不过他没表露出来,只是一个劲儿说山上冻死了,哪比得上沟里。

东家庄地客套几句,把话转到正题上,说,和福这次来不走了,留下,就当二掌柜吧。窑上的事多,多个人多份心。

杨二脸闷了下,马上又舒展开,好,好,老管家来了,我也就省心了。

庄地放下脸说,我把话说明白,打今儿起,窑上出煤你们两个人都得点头,以前的事我不问,往后账要清清楚楚。

杨二点头道,本来就清楚哩,东家不放心,可以拿了看。庄地摆摆手,说不用了。歇缓片刻,庄地要下窑,杨二拦挡说,这大的岁数,下哪门子窑呀,你要不放心,我跟老管家下去,让他看了告你。庄地说,不必了,一趟窑我还是下得动。庄地没让杨二陪,随口点了个窑客,换上衣服下去了。

庄地下的是老巷。yīn森森的湿气很快裹住他,越往深走,巷越陡,空气也越稀薄,马灯的光亮下,窑巷看上去一片沉旧,用来做支撑的柱子怕有二十年光景了吧。庄地用手摇了摇柱子,见它还稳稳地立着,便放宽了心往里走。窑客提醒他慢点,说到了掌子面,怕得爬进去。走不多时,果然巷挤得装不下人了。这时他们已走进出煤的窝头,裸露的岩壁未做任何保护,稍不留神撞了头,疼得哎呀叫起来。巷子只有几尺宽,空身子都很费力,要是背上煤,就只能爬了。庄地坐巷里,喘了阵粗气,又接着爬,这次是真爬了,巷道坑坑洼洼,爬着都很费事。钻进掌子面,庄地看到的情景就更糟了。黑压压的煤层只采了一半,到险处全给放了过去,巷乱得上坡下坡全无章法,像是随心所欲碰到哪儿采到哪儿,一看杨二就没下来过,只是随了窑客们想哪儿挖就哪儿挖。更可怕的是这深的巷,一到窝子里全无支撑,完全靠岩壁自身的力度。庄地问窑客,咋不见木头?窑客支吾着说,岩硬着哩,加木头巷又得往宽里挖。庄地不言声了,用劲踹一脚岩壁,便有碎石哗哗地落——

意外——

从老巷爬出来,庄地累得喘不过气,杨二差人给他洗脸,换衣,庄地很想骂一顿他,却又忍住了。默声吃完饭,他问,二拐子哩?

这一天的二拐子总算是等来了机会,要说,少奶奶灯芯对二拐子的抱怨,多多少少也有点冤枉二拐子。二拐子到窑上,充其量也是个聋子的耳朵,窑头杨二能放心他?他漏给少奶奶灯芯的那点儿信,一半,来自他跟几个窑客的打听,一半,是他自个编的,压根就跟窑上的事沾不上边。这不怪二拐子,二拐子也是一心想讨好少奶奶灯芯,巴不得天天拿到窑头杨二的把柄。可难哪——

窑头杨二安当给二拐子一个很轻闲的差事,喂驴。

煤窑往山下运煤,全靠驴驮,南山煤窑养了四十多头驴,有时还忙不过来。以前喂驴的,是窑头杨二的一个亲戚,见二拐子来,窑头杨二很仗义地说,这窑上,尽是苦差事,就喂驴轻闲,你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了窑下的苦?说完yīnyīn一笑,道,喂驴吧。二拐子一开始还感杨二的恩,慢慢,就知道杨二的用心了。有次他背着窑头杨二,跟一个叫猴子的窑客下了趟巷,没想,人还在半巷里,窑头杨二的恶骂便响了起来。

这窑,没窑头杨二的话,不是谁想下就能下的。

二拐子一度很灰心,想跟少奶奶灯芯说实话,让他返回下河院好了,他可不想熬在这深山老林,跟驴作伴。没想,下河院很绝情地将他娘仁顺嫂赶了出来。一想这个,二拐子心里就起火。老东西,算你狠,你明里暗里的霸了这么些年,说赶就给赶了!整个年,二拐子都是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里度过的,忽儿恨东家庄地,忽儿又恨自个的娘,恨来恨去,就把方向转到了少奶奶灯芯身上,想让我给你做底细,做梦去吧,我还巴不得让这巷塌了淹了着火了呢。有时他恨得睡不着,就抄起棍子打驴,年后到现在,他已打断两头驴子的腿了。二拐子很解气,打驴的时候,心里是骂着东家庄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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