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离近了茂隆一带之后,还得花费一些小心思才可以潜入南边,可很快徐北枳就意识到情形出乎意料,数万难民沿着驿路两边开始疯狂流徙,其中不乏有鲜衣怒马豪车,北莽有几线驿路按律不准军马以外踏足,违者立斩不待,许多宗室子弟都已经拿身家性命去验证北莽女帝的决心,因此即便是仓皇逃难,也没有豪横家族胆敢踩上驿道,好在人流巨大,早已在驿道两侧踩出两条平坦路径,车马通行无碍,只是行驶得缓滞而已,北莽驿路交织如网,徐北枳所在的马车逆流而下,身后不断有别条驿路疾驰赶至的军镇铁骑迅猛南下,徐北枳吩咐一名随行护驾的箭岭骑尉去打探消息,才得到一个让他愈发瞠目结舌的答案,在黄宋濮已经亲率九万精骑跟北凉军对峙的前提下,一支北凉铁骑仍是直接杀穿了紧急布置而起的防线,径直往南朝京府刺去,看那势如破竹的锋芒,是要视三位大将军如无物,视两位持节令如摆设,要将南朝庙堂的文武百官给一窝端!历来都北骑南下,才有这等气魄啊。
这支数目尚未确定的骑军既然一律白马白甲,自然是大雪龙骑无疑,它这一动,连累得黄宋濮本就称不上严密的防线更加松动,向来推崇以正胜奇的南院大王,推测又是葫芦口一役围城打援的阴奇手笔,加上身后军镇林立,也都不是那一箩筐脚踩就烂的软柿子,仅是调出两万轻骑追击而去,还严令不许主动出击,将更多注意力都放在构筑防线和死死盯住剩余的北凉铁骑之上,并且第一次以南院大王那个很多南朝权贵都不太当回事的身份,给姑塞龙腰两州持节令下达了两份措词不留余地的军情布置。
南朝偏南的百姓们可顾不得将军们是否算无遗策,是否胸有成竹,是否事后会将北凉蛮子给斩杀殆尽,他们只听说那帮蛮子的马蹄只要进了城,那就是屠城,屠成一座空城为止,还听说连北凉刀这般锋利的兵器都给不断砍头砍出了褶子,一万龙象军就已经那般凶悍,瓦筑和君子馆足足一万多人马根本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何况是徐人屠的三万亲军?要是徐阎王万一亲至北莽,咱们老百姓还能用口水淹死那人屠不成?谁他娘信誓旦旦跟咱们说北莽铁骑只要愿意南下开战,就能把北凉三十万甲士的尸体填满那甘凉河套,堆成一座史无前例的巨大京观?哪个龟儿子再敢这么当面忽悠咱们,非要一拳打得他满地找牙!
徐北枳提着帘子,给徐凤年笑着介绍窗外一支表情异常凝重的骑军:“是黄岘镇的兵马,统兵的将军姓顾名落,是龙腰州持节令的女婿,平时眼高于顶,看谁都不顺眼。看来是真给你们打怕了,骑卒的这幅表情,跟慷慨赴死差不多,前些年提及北凉军,可都是斜眼撇嘴。”
徐凤年平淡道:“夜郎自大。”
徐北枳哈哈笑道:“说我呢?”
徐凤年皱眉道:“到了北凉,你嘴上别总是挂着你们北凉如何如何,北凉本就排外,军旅和官场都差不多,这种顽固习性利弊不去说,总之你要悠着点。”
徐北枳点头道:“自有计较。”
徐凤年自言自语:“不会真要一鼓作气打到南朝庙堂那儿去吧?这得是吃了几万斤熊心豹子胆啊,带兵的能是谁?不像是袁左宗的风格啊。”
徐北枳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北凉有点像我们见着的柔然山南麓田地?”
徐凤年问道:“青黄不接?”
徐北枳慢慢说道:“北凉王六位义子,陈芝豹不用说,搁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裂土封王,以他的才略,自起炉灶都行。袁左宗是当之无愧的将才,独当一面肯定不难,领几万精兵可以轻松摧城拔寨,但统帅全局,就不好说了。齐当国,冲锋陷阵,扛徐字王旗的莽夫而已。叶熙真擅长阳谋,被誉为下一任阳才赵长陵,说到底,仍是幕后摇羽扇的谋士,需要依附于人。姚简是一位熟谙偏门的风水师,一向与世无争,更不用去说。褚禄山的话……”
徐凤年笑道:“徐骁六位义子中,真要说谁能勉强跟陈芝豹并肩,只有他了,他是真正的全才,只要是他会的,都一概精通。我师父是因为赵长陵才名声不彰显,褚球儿跟陈芝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徐北枳继续说道:“韦甫诚典雄畜宁峨眉这批青壮将领,比起陈芝豹,都差距很大,何况偏倚向你这位世子殿下的,少到可怜。所以说,除去陈芝豹和褚禄山,北凉能跟董卓之流单独抗衡的惊艳武将,实在找不出第三位。”
徐凤年笑而不语。
徐北枳问道:“难道还有谁藏藏掖掖?”
徐凤年大笑道:“你忘了我二姐?”
徐北枳将信将疑道:“你也知道纸上谈兵和亲身带兵是两回事。”
徐凤年脸色剧变,攥紧拳头,因为他知道是谁率领大雪龙骑奔赴南京府了。
徐北枳何等触类旁通,也立即猜出真相,苦涩道:“要是她能活着回北凉,我就服气。”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眉头舒展,闭眼靠着车壁,笑道:“那你现在就可以心服口服了,我二姐十四岁之前就已经记住北莽全部军镇戊堡、部落村庄和驿站烽燧。”
徐北枳在心中缜密推敲,然后使劲摇头,憋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
徐凤年揉了揉脸,轻声道:“小时候她跟我大姐打过一个赌,二姐说她一定会在三十岁以前带兵杀到南京府。她们两人的赌注分别是一本兵书和一盒胭脂。”
徐北枳冷哼一声:“军情大事岂能儿戏?!龙象军的行军路线分明是经过兵法大家精确计算过的,以军损搏取大势,可以视作是在为你争取时间,你二姐算什么?”
徐凤年调侃道:“你有胆子,下次见着了她,自己问去。反正我是不敢。”
徐北枳愣了一下,“你连弱水都敢去,第五貉都敢杀,竟然不敢见你二姐?”
徐凤年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当初练刀就给她见面不说话,这次在北莽绕了一个大圆,还不得被她拿剑追着砍?
————
那支骑军深入腹地,如同庖丁解牛,绕过诸多军镇险隘,在北莽版图上以最快速度撕扯出一条绝佳曲线。
速度之快,战力之强,目标之明确,都超乎北莽所有人的想象极限。
为首一骑披甲而不戴头盔,年轻女子视野中,已经出现那座北莽南朝最大城池的雄伟轮廓。
身后九千轻骑眼神中都透着疯狂炙热的崇拜。
从来不知道原来仗可以这么打,就像一个大老爷们在自己家里逛荡,遇上毫无还手之力的不听话孩子就狠狠赏他一个板栗。
每一次接触战之前,都如她所说会在何时何地与多少兵马交锋。因为绕过了全部硬骨头,以大雪龙骑的军力雄甲天下,收拾起来,根本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敢情她才是南朝这地儿的女主人?
一路北上得轻而易举,不过接下来转身南下才是硬仗!
但老子连南京府的城门都瞧见了,还怕你们这群孙子?
女子容颜不算什么倾国倾城,只是英武非凡,气质中绝无掺杂半点妩媚娇柔。
她下马后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书籍,点燃火褶子烧去成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嘴唇微动,然后默默上马。
————
北凉历年冬天的大雪总是下得酣畅淋漓,不像南方那样扭扭捏捏,这让新近在这块贫瘠荒凉土地上安家的几个孩子都很开心,北凉铁矿多少,战马多少,粮食多少,反正都不是他们可以触及的事情。四个孩子中大女儿没甚出奇出彩,跟寻常少女一般喜好胭脂水粉,就是性子泼辣,像那荡秋千,也不像寻常大家闺秀那般含蓄,总恨不得荡到比顶楼还要高。老二最为聪慧,自幼便视作神童,读书识字极快,性子也内敛,都说像她娘亲。老三长得最像他那风华绝代的娘亲,典型福气的北人南相,跟他一生下来便注定勋贵无比的身份十分相符。兴许是这个家的子孙福运都用光在了前边三个孩子身上,到了土生土长在北凉的四子这里就有些可怜,就跟家乡的土地一样,他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哭过一声,会走路以后也憨憨傻傻,枯黄干瘦,鼻子上时常挂着两条鼻涕,跟口水混淆在一起,府上下人也都觉着女主子是因为生他才死的,私下对前边三位小主人都打心眼喜爱,唯独对力气奇大的老四恶感,胆子大一些的年轻仆役,四下无人时就会狠狠欺负几下,反正小家伙铜筋铁骨似的,不怕被掐,就是扇上几耳光,只要不给管事门房们撞见,就都不打紧。
十二岁徐渭熊的书房纤尘不染,井然有序,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品,除了文房四宝就只剩下囊括诸子百家的浩瀚书籍,书柜摆放的每一本书都拿朱笔细致圈画过。今天她正在一丝不苟写那个“永”字,北凉王府的二郡主公认无所不精,唯独书法实在是不堪入目,这让要强好胜的徐渭熊钻了牛角尖,誓要写出满意的楷字,比不过弟弟也就罢了,怎能输给她?!书法真意,她早已烂熟于心,都不用别人如何传授,直笔驻锋侧锋当如何才算炉火纯青,她都很心知肚明,可真到了她毫尖写出,总是如蚯蚓扭曲,这让这个秋天写了不下三千永字的徐渭熊也有些恼火。
一个唇红齿白异常俊俏的男孩提了一具比他体型还要小一圈的“尸体”来到书房。
徐渭熊微微抬了抬眼角,不理睬。
锦衣华贵的孩童放下尸体,笑哈哈道:“黄蛮儿,咱们到了。”
躺在地上的“尸体”闻声后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憨憨咧嘴笑,悬挂了两条鼻涕虫,还流了许多口水。
这一对兄弟就是徐凤年和徐龙象了。
黄蛮儿喜欢被哥哥拖拽着,也喜欢大雪天被哥哥倒栽葱进雪地里,整颗脑袋冰凉冰凉的,舒服得很!
徐凤年伸手帮弟弟仔细擦去鼻涕口水,然后胡乱擦在自己袖口上,指了指书房里一樽龙头对大嘴蟾蜍的候风地动仪,拍拍黄蛮儿的脑袋笑道:“去,玩蛤蟆去,记得这次别弄坏了,到时候二姐赶人,我不帮你的。”
枯黄稚童乖乖去大樽旁安静蹲着,这回没把蹲在地上承接铜球的蟾蜍偷偷拔起来。
徐凤年趴在书案上,嚷嚷道:“二姐,还练字呢,练啥哦,走,咱们去湖边钓鱼,大姐都在那儿摆好绣凳了。”
已经有了少女胚子的徐渭熊根本正眼都不瞧一下弟弟徐凤年。
徐凤年挠挠头,无奈道:“真不去啊?”
徐渭熊不耐烦道:“再写六十个永字,我还要读书。”
习以为常的徐凤年哦了一声,嘻嘻一笑,抢过笔,铺开一大张熟宣,唰唰唰一口气写了几十个潦草永字,这才将笔交还给二姐,“瞧,你都写完了,一起玩去呗。”
徐渭熊怒目瞪眼,北凉王府的小世子吹着口哨,半点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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