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丘陵,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余家村不到百户,一栋栋简陋黄泥房子都建在山腰上,背后是山,面对还是山,河流在山脚潺潺流过,余家村又被夹在两个村庄之间,余家村一直不出人才,举人秀才老爷都没出过一个,更别提威风八面的官老爷了,一直被其余两个村子欺负得厉害,每逢夏季稻田抢水,少不了受气,只敢三更半夜去偷偷刨开邻村村人用作截水的小坝头,灌入自家田地。这边有舞竹马的乡俗,余家村寒酸到骑竹马讨钱的都不乐意进入村子,每次村子里孩子都只能眼巴巴跟在后头,冒着被欺负的风险去邻村看热闹。余家村少有不姓余的,因为汉子娶媳妇,只能在自己村子里寻觅,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像隔壁两个村子,每年都外地人媳妇风风光光嫁入。天生痴呆的三伢子的爹娘就都姓余,一对亲家分别在村头村尾,不过端碗饭边吃边走,都吃不了半碗也就串到了门,三伢子长得秀气,用土话说就是投胎的时候喝多了汤,这辈子没能开窍。他爹娘带孩子去几十里外远近闻名的神婆招魂,也没能把魂从阎王爷那里求回来。
不过哪个村子没一两个惹人笑话的傻子,孩子他爹娘也早都认命了,好歹是个带把的,以后多花些钱,随便找个女子娶回家,再不济也能继承香火。不过余家村这段时日都在啧啧惊奇,三伢子不知怎么的就开窍了,以前见人就只知道笑,流哈喇子不停,如今竟然干干净净,还知道辈分不差跟村里长辈问好。隔壁相对富裕殷实的宋村才有一间茅舍村塾,不属族塾宗学,所以对外姓子弟都愿收下。本名余福的三伢子就跑去蹲在窗外听先生授课,每天回村子就在地上鬼画符,后来村人才知道那确实是书上的字,那位不知有没有功名在身的塾师二十年前在村子里落脚,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所授课业也不过是“三百千”这启蒙三板斧,并不稀奇,从未有惊人之语,应该只是个粗通文墨的腐儒,何况外乡口音浓重,让入学稚童很不习惯。花甲之年的塾师不知怎么对三伢子上了心,不光是故意在窗外放了一张小板凳,在闲暇时还有意无意传授这孩子叉手作揖行路视听等诸多儒生入门礼仪,既然没有去跟余福爹娘索取贽见礼金,也就更没有让孩子行叩拜入学礼。
宋村村头有一株大腹空空仍是翠意森森的老槐,老槐傍石临水不知几百年。反正宋家谱牒上溯四百年,宋氏这一脉老祖宗仍是不如老槐年长。一名背负桃木剑和棉布行囊的年轻道士走在弯曲泥路上,站在老槐树下一眼望去,豁然开朗,三座村庄连绵而去。冬日小溪水势颓然,许多处水落石出,有乡野罕见俊雅气质的道人沿着众人常年踩踏出来的小径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沁凉溪水,轻轻洗了把脸,耳中有鸡鸣犬吠,满脸笑意,站起身,岸上蹲着几个年龄不同的村童,胆子大一些的,问他是不是可以捉妖驱鬼的神仙,袍子素净的道士笑意温醇,摇了摇头,失落的孩子们顿时鸟兽散。道士步入村庄,屋前有许多老人拎着内嵌铁皮装有炭火的取暖竹笼,懒洋洋坐在树墩子上晒着太阳,遇上不易见到的道士,眼中都有些质朴的好奇和敬意,又不知如何寒暄才算礼数,生怕惹来道士心生不快,就都只是笑脸相向。眼神清澈的年轻道人本就生得面善,也没有如何刻意还礼,在村子里走走停停,一直循着琅琅读书声走到村塾前,看到那个坐在窗下小板凳上摇头晃脑的余福,背影瘦小,浑然忘我。年轻道人驻足不前,收敛视线,悄悄振衣拂尘,这才走上前去,站在余福身边,一起听那数声。塾中老学究定下读书段落后,并没有正襟危坐,而是站在余福另一侧窗口,一手负后一手拿书,时不时点点头。孩子们背诵完书,年迈塾师正要开口,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道士,一脸讶异,快步走出简陋茅屋,年轻道士作揖道:“小道李玉斧,曾在武当山修行。”
受了一揖的塾师受宠若惊道:“原来是武当山上修道的真人,在下许亮,愧为人师,有误人子弟之嫌。授业解惑若有不当之处,还望真人不吝指教。”
年轻道士摇了摇头,微笑道:“许先生言重了。小道这次游历四方,回山之前斗胆寻觅一桩机缘,以后可能还会有不少叨扰。”
在稚童面前一直刻板严厉的许亮哈哈笑道:“真人客气了,客气了啊。”
当今朝廷崇道尊黄老几乎就没有一个止境,只要不是那些披件道袍成心坑骗愚夫愚妇钱财的野游道士,朝野上下都对记录在册名副其实的道人十分尊敬,天下道观林立,又以龙虎山和武当山两座仙山执牛耳,在乡野村夫眼里,只要是这两个洞天福地走出来的道士,不论年龄,就当得真人二字。如果不是这个自称李玉斧的道士太过年轻,肚里确有一些墨水的许亮都要毕恭毕敬尊称一声仙人了。至于什么祖庭之争,以及仙人飞升,这些村子哪里顾得上,就算听说也只能咋舌。眉清目秀的余福从板凳上站起后,也没有离去,就在一旁安静聆听。许亮看了一眼这个他以为有灵气的孩子,半真半假笑道:“真人既然是寻机缘来了,赶巧儿瞧一瞧这孩子,姓余名福,姓与名都普通,可叠在一起,就不俗气了。余福余福,余生积福,多好的名儿。许某年轻时也学过一些皮毛的面相,只觉得虽然谈不上如何富贵,可就是打心眼觉着喜气,李真人,要不你开一开天眼?”
李玉斧蹲下身,凝视那个不怯生对自己对视的余福,轻声道:“小道也不敢妄言。”
没能听到溢美之词的老人有些遗憾,不过历经风雨,也知道很多福缘强求不得,否则他也不会甘于寂寥,在这个村子当穷酸塾师。
然后余家村莫名其妙就住下了一个姓李的道士,他也没有跟村民借宿,山上多青竹,花了半旬时光搭建起了一栋竹屋,得闲时就编织竹筐竹篮,分发给村里百姓。若是有村人送来自酿米酒或是饭食,他便还上一大筐冬笋。还不厌其烦地帮许多孩子劈竹做笛,教他们吹笛。村民有一些红白喜事,都愿意找他帮忙搭把手,如果有人惹上了小灾小病,这个年轻道士也都会主动去深山采药,甚至像个郎中,帮人望闻问切,默默疏导经脉。久而久之,不光是附近几个村子,方圆百里,都知道了余家村祖坟冒青烟,竟然能让一位年轻的神仙留在后山结茅修道。许亮得闲时就去竹楼跟李真人讨教修道之法,余福也常去。爆竹声中辞旧岁,去把新桃换旧符。一直在村子里抬不起头的余福爹娘觉得极有面子,因为李真人竹门所悬那幅chun联,是他们家小子写的,自打李真人来了以后,又跟余福亲近,余福爹娘在村子里说话嗓音都大了几分。村子几个生得还算俊俏的少女,每次在村里青石板小路上偶遇年轻道人,都会眉眼弯弯,垂首含羞慢慢走,擦肩而过,又会悄悄回首。一些个已为人妇的女子,就断然不会如此含蓄,跟俊雅年轻人一起在溪畔青石捣衣时,言语无忌,每当她们看到那身穿道袍年轻道士面红耳赤,妇人都会相视大笑,暗道一句真是脸皮薄的俊哥儿,以后若是他还了俗,谁家女子能嫁给他,那可就是天大福气喽。
一转眼就是冬雪消融,蓦然chun暖花开,杨柳吐嫩黄,青鲤来时溪声碎碎念。
每日清晨时分,旭日东升,爬上山头,早起农作的村民都可以看到赏心悦目的一幕,在李真人带领下,一帮孩子有模有样在竹楼前一起打拳,说是练拳,其实也就是在那儿画圆,不过远远看着真是好看。
日复一日,chun去夏来,李真人除了相貌太过雅意,其余方面都已经跟村夫无异,采药卖药所得都给了村里几位年迈孤寡,只要村子里有忙碌不及的农活,让孩子小跑几步去知会一声,他肯定会出现。先前谷雨之后有插秧,几乎每日都能在不同田间看到他弯腰的身形,竟是无师自通,插秧娴熟。约莫是受到他的感染,往年经常要为抢水一事大动干戈的三个村子,如今也和颜悦色许多,多了几分将心比心,少人许多仗势欺人。塾师许亮熏醉后总跟村人长辈唠叨别因为那些农活,耽搁了真人的修行,起先村人都有些忐忑,后来见李真人还是那个有求必应的李真人,也就心安。期间有人说亲眼看到有虎下山,李真人往那里一站,那头山中之王就乖乖掉头奔回深山老林了,见识浅陋的村人愈发觉得是假若世上真有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夏秋之际的黄昏,山上暑气转淡,余福和塾师许亮都在竹楼前坐着乘凉,李玉斧坐在小凳上十指如飞编织一只竹篮。
跟李真人已经很熟悉的孩子托着腮帮蹲在旁边,问道:“武当山很高吗?”
李玉斧停下编篮的动作,柔声道道:“年纪小时,要走很久,可能觉得会高。长大以后就觉得不高了。”
孩子笑问道:“那武当山也会下雪吗?”
李玉斧抬起头望向对面高山,抿了抿嘴唇,然后点头笑道:“当然,我师父的师父,曾经背着我的小师叔上山时,就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我记得小师叔跟我说过,第二天他被喊起床,站在小莲花峰上看去,就像一个个大馒头,让人嘴馋。”
余福又问道:“那我可以去武当看一看吗?”
李玉斧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许亮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了一眼余福,摸了摸他的脑袋,转头望向武当李玉斧,轻声道:“既然有缘,怎么不带入道门,这对余福一家子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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