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访件很简单,侯卫东一会儿工夫就看完了,他将信访件扬了扬,道:“这是恶人先告状,检察院应该依法行使职责,不能因为上访就打扰了检察院的正常工作秩序。”
贾大刚气愤地道:“现在的老百姓不讲理,动不动就上访,以为人多势众,政府就要让步。”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道,“现在的政府太软弱了,只要闹事的人多就息事宁人,一来二去,大家都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闹事的人越来越多,这是恶性循环。”
侯卫东见贾大刚附和着自己说话,心道:“贾大刚好歹是县府办副主任,没有必要讨好我吧。”他觉得刚才态度有些生硬,于是笑道:“贾主任,你喝水。”
贾大刚笑容可掬,道:“我先按照正常程序运作,县委领导对此事有什么要求,请侯秘及时传达给我们。”
贾大刚离开办公室后,侯卫东就准备到祝焱办公室,刚从综合科办公室出来,就看见李度从祝焱办公室出来。李度主动与侯卫东握了握手,道:“祝书记每天要听检察院的报告,检院这边由专案组柏宁副检察长每天跟你联系,汇报工作进展。”
侯卫东忙道:“李检别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李度道:“听说侯秘毕业于沙州学院法律专业,有你这种内行在祝书记身边,对政法系统工作有好处,是一个促进。”
看着李度瘦削的背影,侯卫东心道:“切,现在我的层次已经上升到能够促进政法系统工作?真是想捧杀我吗?”
回到办公室,研究了一会儿信访件,他这才送给祝焱。
祝焱看完沙州市信访办的传真件,问:“小侯,你对此事怎么看?”
侯卫东字斟句酌地道:“我大学是法学专业,从法律角度来说,检察院依法行事,掌握的证据足以支持这一行为,没有任何过错。杨卫革的亲属到沙州市委、市政府去吵闹,应该是受人鼓动挑拨。”
“到沙州去吵闹的目的?”
侯卫东想到自己在检察院的经历,道:“莫非有人怕杨卫革熬不过检察院的审讯,特意将事情曝光,迫使检察院不敢上手段?”
尽管侯卫东说得很隐晦,祝焱还是听得很明白,他惊异地道:“按照你的说法,杨卫革这个带头违法乱纪的蛀虫,是想用法律手段来保护自己,掩盖罪证?”
“如果不上手段,杨卫革就可以死不承认,或许很多人希望出现这种情况。”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否则杨卫革的家人也不会直接就到沙州去。”祝焱想了一会儿,自嘲道,“贪官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执法人员却要采取非法手段才能拿到证据,这是不是有些黑色幽默?”
侯卫东认真地道:“这或许是时代进步的表现。”
祝焱不想过多地说这个话题,道:“这其中的深意留给历史学家来评价,现在首要任务是把事情办好。”他看了看手表,又道,“时间过得太快了,12点了,今天中午是什么安排?”
“今天市商委副主任钱宁到益杨检查工作,中午安排与钱主任共进午餐。”
听说又要喝酒,祝焱露出无可奈何之色,拍了拍肚子,道:“我这胃算是贡献给共产党了。”
侯卫东很理解祝焱,他不过是小秘书,已经被层出不穷的宴会弄怕了。有人认为革命小酒天天喝是一件幸福的事,其实不是局中人哪知局中事,天天喝小酒就如天天受刑一般,让祝焱回家喝一碗稀饭,他才会觉得是最幸福的事。
祝焱道:“还有二十分钟吃饭,你把中央商务区的效果图拿过来,再打电话问一问新城区的中央商务区效果图做出来没有。如果出来了,让张亚军赶紧送过来,这项工作很急,不知道完成没有。”
侯卫东回到办公室,打通了电话。建委主任张亚军心情很不错,笑哈哈地道:“昨晚建委几个技术人员做了一个通宵,才把效果图做出来,很精美,我马上派人送过来。”
刚挂断张亚军的电话,手机又拼命地响了起来。
“小佳,你要到益杨来?太好了,什么时候?”
“下午,园管局一把手要到益杨来,他跟马县长很熟悉。”
侯卫东听说园管局长与马有财相熟,吓了一跳,道:“你说话方不方便?”
小佳娇嗔道:“什么事啊?这样神神秘秘。”
“一句话说不清楚,总之,你在马有财那里最好别提我的名字。一山难容二虎,马、祝两人的斗争已经白热化了,我是祝书记秘书,明白吗?”
小佳在建委办公室工作了多年,见了不少厅级大领导,对处级领导没有多少敬畏之心,道:“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我们张老板已经知道你在给祝焱当秘书。”
“以前没有想到张老板与马有财关系这么好。不过无所谓,我们只是办事员,神仙打架管我们秘书屌事。”
侯卫东话虽然说得潇洒,可是心里明白,他如今已经站在了祝焱的阵营中,要想抽身或脱离关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不想与小佳说这些沉重的话题,语锋一转:“昨天晚上我又看了达尔文的进化论,有一个重要理论是用进废退原理,我的某个器官也要用进废退了。”
这是小两口隐晦的暗语,小佳听得明白,呸了一口,脸上滚烫一片,甜蜜地道:“你今晚可别喝酒。”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这是有科学依据的,荷尔蒙的分泌决定着人的性欲,新婚小别之人荷尔蒙分泌最为旺盛,干柴遇烈火,不燃才怪。
聊了几句情话,侯卫东如火的热情正在突突地往上升,这时建委张亚军进了办公室,带来了新城区中央商贸区的效果图,他赶紧将张亚军带到了祝焱办公室。
祝焱略带挑剔地看了效果图:“大体上有这种意思了,细节上还需要打磨。人性化是商贸区最重要的特点,你看这个设计,中央商场与辅助商场过密,广场太小,绿化太少,没有休闲场地。”
在益杨宾馆,商委副主任钱宁看到了建委的设计,也和祝焱有基本相同的评价。
钱宁以前在商贸系统工作多年,戴着金丝眼镜,穿了一件浅红衣服,时尚又新潮,在沙州官场很有些另类。祝焱成长在岭西省会,与纯粹本地益杨人在审美上有所差异,看见了钱宁这一身打扮,倒觉得很亲切随和,并不反感。
“益杨要打造成沙州乃至岭西南部的商贸中心,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中央商贸区,还要有专业的批发市场。钱主任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要给益杨多提宝贵意见。”
钱宁端着酒杯,慢慢地回味着从玻璃杯里溢出来的红酒香味,他喜欢喝酒,但是从来不肯牛饮。这一点正合了祝焱的心意,商委副主任的分量并不值得县委书记大醉一场。钱宁少喝,他乐得轻松。
“今年10月,省商委要组织一批人到浙江学习小商品批发市场建设。益杨既然要建岭西的物流中心,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就很有必要。”
侯卫东陪坐在末席,脸上带着微笑,聆听着两位领导谈话,但是他的注意力却暗自集中在钱宁旁边的女同志身上。这位商委女同志白裙长发,相貌极为娟秀,侯卫东初见她时,不觉浑身一震,暗道:“这个女子好面熟,难道是那位神秘的白衣女子?”
他从沙州学院毕业时,对前途很迷茫,在沙州学院后门舞厅巧遇了一名白衣长发女子,两人如旅途中疲倦的行人,互相给对方安慰。这个女子从天而降,随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侯卫东一直在暗自寻找着这个白衣女子,无奈人海茫茫,擦身而过或许就成了永别。当日一别,不知不觉已有数年,白衣女子只是一个模糊的梦,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侯卫东心里的影子其实很玄幻,一会儿觉得这个白衣女子肯定就是那位神秘客,一会儿又颇为迟疑。
酒过中巡,侯卫东按照惯例,按照官职大小逐个给沙州市各位来宾敬酒。敬到白衣女子的时候,他问道:“我觉得武艺很面熟,你以前是不是到过益杨?”
武艺轻启朱唇,道:“我以前在沙州学院进修过。”轻启朱唇是一个俗气的形容词,可是她确实长得唇红齿白,皮肤白细,就如冰山上的来客一般。
侯卫东抑制住内心一丝激动,向众人敬酒以后,便坐回到自己的位置,眼神余光始终与武艺若即若离。
吃过午饭,钱宁率队离开,侯卫东站在祝焱身后,跟着他挥手,看着两辆小汽车绝尘而去。
老柳的车等在身旁,上车之际,侯卫东暗自道:“武艺,是她吗?”这是一个谜,不过侯卫东并没有追索的欲望,他准备让这个谜永远埋藏在内心深处,成为人生的一段回忆。
下了车,走到大院楼梯口,祝焱突然停住了脚步,道:“你跑一趟检察院,了解情况,下午上班的时候将情况报告给我。”侯卫东正欲转身,祝焱又交代道,“你胆子可以大一些,给检察院一些压力。”
侯卫东随后给柏宁打了一个电话:“柏检,我是侯卫东,打扰你休息,我马上要到检察院,你有空吗?”
柏宁昨夜主持了对杨卫革的审讯,上午又开了检务会,正准备休息一会儿,就接到了侯卫东的电话,他只有苦笑着起身,心道:“人已经到了检察院,还说有空没有,纯粹脱了裤子放屁。”对于祝焱贴身秘书,他也不敢怠慢,迅速翻身起床,朝办公室赶去。
检察院的办公楼与家属院都在一个围墙内,两幢楼相对而立,柏宁刚走到楼下,就见到祝焱的小车开了进来。
“侯秘,欢迎。”
侯卫东见到柏宁站在大门口等着,吃了一惊,连忙快走两步,与柏宁握了手,道:“柏检在楼下等我,真是让我诚惶诚恐。”柏宁半调侃半认真地道:“侯秘是钦差,见官大一级,我当然要出门迎接。”
两人都笑,进了办公室,关上门,两人的笑脸就立刻消失了。
侯卫东道:“我受祝书记委托,来了解杨卫革案子的情况。”
柏宁恶狠狠吸了一口烟,道:“这个案子真是邪了,市检察院和县人大这两天都派人进行执行检查,重点就查是否有刑讯逼供情况。杨卫革的家人还在沙州四处告状,他妈的,贪官还有理了,什么世道!”
侯卫东也陪着柏宁吸着烟,透过薄薄的一层烟雾,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道:“柏检,这案子敏感,祝书记交代,既要下定决心,又要讲究策略,审讯主要还是靠证据,靠精心的设计和组织,刑讯逼供落入了下乘。”
柏宁没有料到侯卫东说出这样一番不外行的话,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烟头:“杨卫革的案子实际上已经有结果,按我们掌握的证据,判他三五年不成问题。可是他的口风很紧,我们有证据的,他承认得痛快,我们没有证据的,他一律不答。”
他说话同时心里在大骂:“狗日的,绝对有一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与杨卫革见了面,我们的底细让杨卫革掌握得一清二楚。”
侯卫东仔细看了一会儿审讯记录,道:“可惜了,如果证据没有被毁,这就是一个窝案。现在只是不痛不痒办了一个杨卫革,让其他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实在心有不甘。”
柏宁听了这话,背心起了汗水。县委书记秘书中午跑来了解案子,他说的话也就代表着县委书记的话,这意味着祝焱对事情不满。
“我们不刑讯逼供,搞搞疲劳审问还是没有问题。我再想想办法,把全部问题串起来,看能否有突破。”
侯卫东道:“既要有信心,也要注意尺度,县委是支持你们的。”说完了这一句,他不禁想道:“这一口官话怎么说得这样顺口,又没有刻意去学。”
这次谈话以后,检察院加大了审讯力度,持续审讯了二十个小时,杨卫革已经濒临崩溃,却咬牙坚持着,当二十四小时结束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吃一点食物。
一个馒头下肚,杨卫革只觉得舌尖和嘴巴发麻,头痛欲裂,呼吸越来越快,很快就开始抽搐。唐小伟开始也没有注意,当杨卫革倒在地上时,他才发现异常,此时,杨卫革已经不行了。
接到电话时,侯卫东正在和小佳亲热,听到了杨卫革的死讯,他便僵在了小佳的身体上。
小佳见侯卫东神情不对,掐了他一把,道:“早给你说了,做爱时要把手机关掉。”
侯卫东双手撑在床上,没有理会小佳,心道:“杨卫革死了?他怎么能死?!他怎么会死?!”
突然手臂一痛,小佳又在掐他。
侯卫东回过神来,道:“我是县委书记的秘书,二十四小时要开机,刚才就是一个重要电话。”
小佳假装生气道:“做爱时想其他事情,不尊重我。”
侯卫东低头亲了亲小佳的耳垂,又用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抚摸着小佳的腰身,道:“别多心,是一个重要电话。”
“不想这些事了,就算天塌下来,也等一会儿再说。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屌。”侯卫东甩了甩头,猛地往前一挺,用力极重。小佳没有提防他会突然用力,啊啊叫了数声,她抱紧了侯卫东,道:“亲爱的,快点,不要停。”
人生精华如狂风暴雨般喷涌而出,侯卫东随后就软在了小佳身上。小佳紧紧抱着他,轻声道:“你是我一个人的。”
平静下来以后,侯卫东拿着手机来到了卫生间,关上门以后,拨通了祝焱电话,声音低沉地道:“祝书记,杨卫革死了。”
祝焱对半夜铃声格外敏感,可是作为县委书记,必须接听半夜电话。他厌恶地提起床边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了侯卫东轻轻的一句话,让他睡意全无。
“死了?”
“杨卫革,死了。”
“检察院如何处理此事?”
“商局长亲自带队侦办此案。”
祝焱坐在床边,歪着头,用脸颊将电话夹住,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李度是怎么搞的?你马上到现场去看一看,明天再说情况。”挂断电话,他用薄毛巾盖住了肚子,两眼盯着屋顶,却再也睡不着。
妻子的轻微鼾声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悠长,陪伴着他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
侯卫东拿着手机走出卫生间,对躺在床上的小佳道:“我要出去一会儿,很重要的事情,祝书记亲自安排的。”
下了楼,行走在夜色中,他一路猛踩油门,黑暗中灯光如剑,在空中乱晃。
县检察院,检察长李度、公安局长商游以及柏宁、唐小伟、李剑勇等人都坐在会议室,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只能面面相觑。
侯卫东进来以后,顿时成为了会议室的中心。李度也不在意检察长的威严,急急地问:“祝书记有什么指示?”唐小伟此时的脸色,也和死在他眼前的杨卫革差不多,不转眼地盯着侯卫东的嘴,仿佛这嘴巴里会喷出火焰。
侯卫东控制住情绪,不紧不慢地道:“祝书记没有说具体的事,只是让我来了解情况。”
“我局调集了精兵强将,已经开始了案侦工作,杨卫革的死因很快就有结果,具体案情请李大队说一说。”商游由副检察长出任公安局长,上任不过几天,检察院里接连出事。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破不了检察院的案子,不仅是他的威信要打折扣,益杨公安局势必再次走向低谷,就如80年代初期最混乱的一段时期。
李剑勇看着侯卫东大模大样地坐在商游旁边,心情颇为不爽,暗道:“侯卫东怎么就撞了鸡屎运,成了祝焱的秘书。”
他清了清嗓子,道:“虽然还没有化验出结果,可是凭经验,十有八九是中毒身亡,毒源就是最后吃的馒头。在检察院内用毒杀人,在益杨、沙州甚至岭西都是绝无仅有,此案是恶性杀人案。目前刑警大队已经将所有能接触到这个馒头的人控制起来,以物找人,一个一个排查,一定能找出嫌疑人。”
商游补充道:“市局高度重视此案,派出了几名资深刑警,帮助我局破案,此案与纵火案可以并案侦破。大家再谈一谈想法。”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意见,等着化验结果。
凌晨1点,化验结果被带到了检察院办公室:“氰化钾中毒。”
凌晨1点40分,沙州刑警来到了会议室。一位满脸胡子的老刑警进门以后,也不与大家寒暄,直接道:“刚才在电话里,我已经知道案情了。有一个建议,参加审讯的三位检察官全部进行背对背审查。”
商游与李度对视一眼,李度微微点了点头。商游道:“按照陈大队说的办,请检察官们理解。”
唐小伟尽管万分委屈,还是和两名一起参加询问的同志被隔离,由沙州刑警分别进行询问。这些刑警们针对这种背靠背询问,有完整的套路,然后将几个人的笔录一对照,就可以从细节中看出一些端倪。
等刑警们都各忙各的,商游这才开始向陈副大队长介绍在座诸人。介绍到侯卫东的时候,陈副大队长摆了摆手,道:“这个不用介绍,看他的相貌,肯定和侯卫国是一家人。”
侯卫东笑道:“侯卫国是我大哥,我叫侯卫东。”
商游补充道:“侯卫东是县委祝书记秘书。”
陈副大队长竖起大拇指,道:“你们两兄弟都不得了,卫国到沙州刑警大队不久,连破大案,是我们的得力干将。如果不是另有任务,他也要跟着过来。”
检察长李度脸上无甚表情,内心很是沮丧。
为了审土产公司的案子,居然被人烧了档案室,杨卫革又在审讯过程中被毒杀,检察院都被这一系列事情弄得目瞪口呆,同志们互相都不敢信任,谁都有可能是检察院的内奸。
全院弥漫着这种怪异情绪,对于一个检察长来说,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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