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津县县委书记章永泰车祸身亡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
周昌全经过慎重思考,明确要求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杜正东到省公安厅去一趟,请省厅派技术力量支持。
市委书记下了决心,杜正东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很快,省厅派出的技术骨干到成津再次进行了实地查验。三天后,杜正东和省厅同志在小会议室向沙州市委汇报调查结果。
省厅孟处长与周昌全是老相识,简单寒暄以后,他就进入了主题,道:“我是搞技术的,只讲事实,现场汽车从近百米的高坡上摔下来,地面是乱石,虽然没有燃烧,可是检验事故的关键部位都已损毁,所以对于事故的起因无法给出准确答案。无法断定事故原因,就只能确认为交通事故。”
这与沙州市公安局的检测结果是一样的。
周昌全道:“这是最后结论?”
省厅技术权威同意了沙州公安局的观点,杜正东底气足了,道:“是的。”周昌全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对孟处长道:“感谢省厅对沙州的支持。”
杜正东与省公安厅孟处长离开以后,宣传部门的头头脑脑被叫到了小会议室。
周昌全道:“章永泰同志因公殉职,倒在了带领成津发展的道路之上。这是沙州涌现出来的典型,宣传部要组织人员精心撰写高质量的报道。沙州的电视、报纸也要充分发挥舆论引导作用,在沙州全市形成学英雄的热潮,振奋干部群众精神,为沙州发展注入强大的精神力量。”
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陈静手握派克钢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他有一手漂亮的行楷,这让他的笔记本看起来赏心悦目。这一点侯卫东极为佩服。侯卫东一手钢笔字,虽然称不上烂,可是在市委办公室里面,比他还差的钢笔字绝对不会超过十人,这还包括司机同志在里面。以前无意中看到了陈静的会议记录本,侯卫东羡慕得很。
当然,字写得好,对于秘书来说很有用,可是对于市委常委就没有太大的用处。在所有市委常委中,陈静到周昌全办公室的次数最少。宣传部近年来提拔的干部也很少,这一点,宣传部普通干部都有些怨言。
宣传部领导离开以后,周昌全在屋里转起了圈子。
章永泰莫名其妙死了,孔正义窝窝囊囊被抓了,周昌全火气想不大都不行。他对侯卫东道:“拿支烟给我。”
侯卫东赶紧从抽屉里拿了沙州烟厂新出品的白板烟,递给周昌全,并点上火。
狠吸了好几口,烟味呛得周昌全咳了好几声,他道:“当初为了戒烟,反复了好几次。这几天又在开戒,这是最后一支烟。以后不管什么事,我坚决不抽,你要监督我。”
周昌全站在窗边抽着烟,看着市委大院车来车往。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侯卫东道:“你对章永泰之事有什么看法?”
侯卫东已经知道自己将到成津,脑子也没有闲着,时刻在想着这件事,道:“公安局不能下结论,并不能排除有人在车上做手脚的可能性。有色金属矿是唐僧肉,章书记想整顿矿业,无疑是捅了既得利益者的马蜂窝。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即使章书记真是因公殉职,矿业秩序也必须整顿。这不仅是成津一个县的事情,还是几个矿区共同的问题,下手迟了,要养虎为患。”
侯卫东作出这样的结论,一方面是由于周昌全数次提起整顿矿业秩序,另一方面,成津之行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让其对成津县的矿业秩序深有感悟。
周昌全神情很关注,见侯卫东停下,问道:“讲完了?”
侯卫东道:“暂时只想到这么多。”
周昌全指了指窗外,道:“你看院外的大树,风一吹,树梢就不停地动,树欲静而风不止。树动是表象,而风,才是树动的关键。成津之事,你已经能够看到关键问题,成津的风——核心是利益。所以我个人坚持,章永泰死因决非车祸这样简单。”章永泰当年是他信任的部下,总是能坚定地执行他的意图。这次章永泰着手整顿成津矿业秩序,正是为了完成他亲自交代的任务。正因为此,周昌全对章永泰之死一直不能释怀。
“章永泰是员猛将,能冲能打,他年龄比你大,但是锐气比你还要足。你最大的优点是办事情能够深思熟虑,逻辑严密,这方面比章永泰强,但是你是否敢打硬仗,还得在实践中检验。”
侯卫东心道:“我是秘书,服务是本分,若真是敢冲敢打,那还是秘书吗?”
“听吴厅长说,那天在成津,是你先动手打方杰?”
“方杰欺人太甚,我们原准备在成津宾馆吃饭,到了门口,只耽误了一两分钟,方杰就下来骂人,还使劲地踢蒙宁的车子。吴厅长不愿意透露身份,所以我就打了方杰一拳。”
“当时还有很多办法来处理此事,打人只能是下下之选。吴厅长身份不能暴露,但是你的身份完全可以亮出来,这一场架自然会消于无形。即使你不亮出身份,随便编造一个理由,就说是蒋湘渝或是章永泰的朋友,你和吴厅长都开着好车,这个理由应该不会唐突。就算不亮身份,也可以用语言化解这个纠纷。你冒失在于在别人的地盘上开战,而且身边还跟着吴厅长。虽然有所倚仗,最后没有出事,却也是不智,所以我对你此次的评价只能是勉强及格。”
周昌全分析得针针见血,让侯卫东觉得实在汗颜,道:“当时头脑冲动,考虑问题就不周密。”
第二天,侯卫东还是按照老习惯早早地起床,穿上衣服,再看妻子,依然熟睡着,肚子挺得很高,在睡梦中带着微笑。往常这个时候,小佳都会醒,今天却睡得很沉,根本没有察觉到侯卫东已经起床。
侯卫东来到客厅阳台,看了看新月楼大门外,马波的车还未到。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摸了摸肥肉不少的肚子,暗道:“天天酒里来酒里去,恐怕到了三十来岁就会挺着个将军肚子,这个形象未免太难看了。”
他暗自下了决心,道:“从明天,不,就从今天开始,每天必须坚持锻炼。”
侯卫东抓起桌上准备好的牛奶和鸡蛋,几口下肚,提起公文包就下了楼,来到了中庭。中庭里有许多老人在锻炼,把这些体育器材占据得差不多了,只有单杠周围没有人。玩单杠难度高,弄起来费劲,老头老太们怕伤了身体,自然也就没有兴趣。
侯卫东跃跃欲试地来到了单杠旁。以前在沙州学院时,引体向上他一口气能做四十来个,来回大旋能连续做五个。离开学院以后,他就没有再做过引体向上,但是底子在那里摆着,他还是很自信。
但是结果却令侯卫东沮丧,前十个引体向上还有模有样,从第十一个开始,他就如一条蠕虫在单杠上挣扎,双腿一阵乱蹬。做到第十七个时,终于体力不支掉了下来。
侯卫东不甘心地看着单杠,这是一副标准单杠,与当年学校的基本一样。单杠没有变,是人变了,多年的机关生活腐蚀了侯卫东的肌体。酒肉就是肥肉的生长剂,促使一块一块肥肉挤占了健壮的肌肉。
整个身体,就如馒头一样被膨胀了,生命力也就被弄得油腻腻的。
感叹了一番,侯卫东在单杠上翻了一会儿,这才提了公文包走到门口。站了不到两分钟,马波的车便准时来到了新月楼大门口。
有了早上的经历,再看到周昌全,侯卫东便有些感慨:“周昌全在机关熬了三十年,仍然保持着瘦削身材,并没有被酒肉侵蚀,难怪思维清晰,精力旺盛!”
刚从电梯里出来,就见到成津县县长蒋湘渝。
侯卫东为周昌全和蒋湘渝泡了茶,然后在周昌全耳边轻声提醒道:“周书记,9点40分是书记办公会。”周昌全点点头,对侯卫东道:“你过来,认真记一记。”
侯卫东与周昌全已经有了默契,拿着笔记本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做出认真记录的样子。
蒋湘渝将一份汇报材料恭敬地递给了周昌全,自己留了一份,他抱歉?道:“侯主任,我只带了两份汇报材料。”
侯卫东道:“没有关系,我让办公室复印一份就行了。”
周昌全没有翻看蒋湘渝递来的汇报材料,道:“别复印那些材料了,你作为一县之长,各项数字都装在脑袋里。如果还需要汇报材料,那就不合格。”
蒋湘渝素来口才好,在县里开会时,放下稿子,张嘴就能说上三四个小时。此时让他脱稿,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刚刚谈了两分钟,周昌全打断道:“基本数据不用说了,自然地理更不要说了。我?了七年沙州市委书记,如果这些都记不清楚,更不合格。你只谈成津当前重要工作、存在的问题和下一步的思路,谈具体,别放空炮。”
蒋湘渝由于能侃,在成津县就被机关干部称为“蒋大炮”,这个绰号已经流传到普通群众中去了。此时周昌全让他别放空炮,显然知道“蒋大炮”这个绰号。蒋湘渝头几句还有些拘谨,可是当他汇报了三四分钟以后,嘴就顺了,经济术语、现实政策、成津情况就如机关枪一样向周昌全扫射过去。
侯卫东暗自佩服:“蒋湘渝的口才硬是好,那一天在清真馆子,他的反应也?慢。”
不过,成津县的情况并不好,交通不便、县城破烂、二三产业萎缩、矿业秩序紊乱,蒋湘渝就算是舌底生花,也不能将这些事实抹掉。听着蒋湘渝汇报,他头脑中还闪过了成津宾馆前一排排高档小车,以及方杰带人冲上清真馆子的画面。
等到蒋湘渝汇报结束,已是9点25分。汇报期间,周昌全没有再打断蒋湘渝,而是认真地听着。
“你用一句话来总结,成津的症结在什么地方?”
蒋湘渝脱口而道:“交通,制约成津发展的瓶颈是交通。成津有色金属矿藏量丰富,其他金属矿储量也不小,只是许多矿深藏在大山,无法大规模开采。修路要钱,成津去年财政只有一点五亿,是典型的吃饭财政。县里正在积极筹款,只是基础太弱。”
周昌全道:“全县一年从矿上得到多少税费?”
蒋湘渝并没有仔细算过这笔账。前些天开会,常务副县长李太忠倒是说过一些数据,只是当时他正在生气,没有记住这些数据。他略一迟疑,道:“大概……”
“你是县长,管着财政,不能大概,要说具体数据。”周昌全很尖锐地补充了一句,“你要向市里要钱,也得摸清家底,否则市里凭什么给钱?”
蒋湘渝估摸了一个数据,正待要说,周昌全又道:“你别编数字,不清楚就回家查。依据成津每年各类有色金属矿的产量,成津的财政总收入不会只有一亿五,增加到两个多亿并不是难事。你回去以后,将流失的这一部分税费收起来,市里根据增加税收比例再配套修路的钱。你如果增收三千万,市里就配套给你六千万,再想办法搞一搞bot,修路的钱就有了。”
蒋湘渝深知县里有色金属矿很复杂,涉及太多利益,章永泰多半是为此丧命,而周昌全这个表态实际是在给他施加压力。当他走出市委大院时,恰好有一片乌云飘了过来,将太阳光遮了一部?。他叹了一声:“黑云压城城欲摧,我老蒋又有什么法子!”
在蒋湘渝眼里,李太忠的脸就如那片乌云,在风中变幻着模样。
中午,周昌全来到了市委小招待所。
盛夏的小招,树荫浓密,知了隐藏其中,不知疲倦地吼叫着。三人在小餐厅坐定,周昌全很郑重地道:“杜书记,有任务交给你。”
杜正东并不问是什么事情,坚决地道:“保证完成任务。”
“章永泰之死,存在着不少疑点,他奉命整顿矿业秩序,触?了某些人的利益,因而引来杀身之祸。从现存证据来说,尽管不能从法律上认定章永泰的死因,但是,我思来想去,这事绝对不会如此简单。市委不会放弃,我不会放弃。”周昌全眼中怒意渐盛,道,“部分同志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已经严重腐化变质,成为人民的敌人,我绝不能容忍此事发生在沙州。”
杜正东领会了周昌全的意图,道:“成津公安局长年龄偏大,业务能力一般,我建议对其进行调整,在市局选配人员出任公安局长,暗中调查成津县涉黑团伙。从这个渠道入手,争取查清事实真相。”
?昌全道:“这个建议很好,水路不通走旱路,迂回前进,力争达成目标。”他又对侯卫东道,“小侯,我也给你一个任务。”
侯卫东如杜正东一般,表态道:“我保证完成任务。”
“成津局面很复杂,光靠一个公安局长解决不了问题。你到成津主持县委工作,稳定住局面,等到真相水落石出以后,你再回市委。”
前一次谈话,是私下交底,这一次在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杜正东面前谈起此事,实质上是公开交底。
周昌全派侯卫东到成津县,主要目的是稳定局势,为下派的公安局长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等到成津事情办完,他就准备让侯卫东出任市委副秘书长,仍然在他身边工作。等这一届任期结束以后,侯卫东也有三十四五岁,就可以直接出任秘书长,这样就是名正言顺的市委常委,进入地市一级领导行列。
杜正东道:“有侯主任主持成津县委工作,公安机关就更有信心查出事情真相,依法从重从快打击成津涉黑团伙。”心里却道:“侯卫东这小子深受周昌全信任,不到三十岁就主政一方,运气真好。”
侯卫东提了一个要求,道:“成津县政府常务副县长李太忠,他的儿子李东方是成津县有名的矿老板。我的想法是先将李太忠调走,这样有利于查案。”
周昌全满口答应,道:“这事好办,让李太忠到沙州市城管局工作。”城管局是建委的二级局,平时事情多,又琐碎,把李太忠调入城管局,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回到家里,侯卫东只说要到成津任职,并没有说明原因。小佳很不解,道:“你是市委书记秘书,东、西城区、南部新区,包括益杨县,都有职位,怎么跑到偏僻的成津县?是不是周昌全不满意你?”
侯卫东自然不肯将调任成津的真相告诉小佳,免得她担惊受怕,道:“你怎么这样想问题,一般来说,市委书记都要跟上好几年才能得到提拔。我才跟了一年多,就被任命为成津县委副书记,这是周书记对我的重视。”
小佳道:“这不过是平职调动,又不是提职,而且成津是最差的县,我总觉得这一次安排不好。”
“我虽然是副职,但是到成津是主持县委工作,是做县委书记的工作。周书记有意让我在成津工作一年,回来出任市委副秘书长。”
“话虽然这样说,但实际上是两回事情。如果明年换届周书记调走了,你怎么办?如果新来了书记,或是刘兵当书记,你到时能不能转正还难说。另外,我听说成津县很乱,那里的干部挺野。”
侯卫东见小佳要接近事实真相了,便转开话题,道:“周书记肯定能连任,这一点不用怀疑。你别老待在家里,也应该出去走一走了。明天约一约赵姐,我想请粟哥一家人吃饭。”
自从当上了市委书记秘书,小佳又怀了小孩,侯卫东一家人与粟家走动反而少了些。如今侯卫东就要到成津赴任,粟明俊这位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便成了强援,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用上,所以侯卫东准备在临走前与粟明俊吃饭。
虽然有周昌全这个最大的靠山,可是周昌全这个靠山太大,只能在关键时候才能用。如果太多小事都需要周昌全出面,则是自己没有本事的表现,也会被周昌全所看轻。基于此,侯卫东准备在任职宣布前,先去拜一拜各大局行的一把手,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就不灵了。
他将自己的人脉理了理。
市委秘书长洪昂、常务副市长步海云、政法委书记杜正东、财政局长季海洋、南部新区主任高健,这五位算得上比较铁杆的人物。
建委副主任柳大志、园林局长张中原,关系一般,但也还算可以。
市政府秘书长杨森林,是一个微妙人物,可以争取。
交通局长老滕,是一个需要首先攻克的人物。
侯卫东作为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到了成津,除了完成周昌全交代的稳定局面、整顿矿业、打击黑社会的任务以外,还得考虑成津经济社会发展。经济发展需要一个牵一发动全身的牛鼻子,而交通,就是侯卫东首先选择的突破口。上青林的经验让侯卫东受益良多,成津难堪的交通现状正是一个机会。
侯卫东脑袋里转着这些人和事,难得有些轻微失眠,想了许久成津的事情才睡着。
早上到了办公室,等到侯卫东泡好茶,周昌全道:“你别泡茶了,坐下来,我想听一听你到成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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