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新成立的防非办第一次全体会议正式召开,每一位手中都拿到一本《沙州市非典型肺炎预案》。
“非典”是沙州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烈性传染病,极有可能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侯卫东临危受命,他决定要拿出比副市长更强硬的态度不行使防非办领导小组副组长、防非办主任的职权。
副市长的职位介于县级正职与市级正职之间。从职级来说,副市长比县委书记的职务更高,但是县委书记是一把手,管着县级相关部门的帽子,在县城的地盘里一言九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说,不必讲究技巧。副市长虽然是上一级的市领导,可是在市级层不是一把手,管不了市级相关负责人的官帽,因而召集市级相关部门开会时,言语间会讲究一些技巧。
按照沙州惯例,每一位县委书记要更上一层楼,都得在上级党委、政府里面担任副职,经过了副职阶段,才有可能成为上一级的主要领导。副职和正职交替前进,这是官场向上发展的合理途径。除了副职和正职交替前行外,还有行政职务和党委职务交替前进,以及部门职务和地方职务交替前进,前者是由《公务员暂行条例》规定,后两者是实际工作中约定俗成的做法。
侯卫东有意拿出当年做成津县委书记的派头,开场白就一语惊人:“今天是务实会,我不谈虚的、空的。”他举着预案,道:“大家各自都有一本预案,有什么意见马上提出来,讨论后正式形成的预案有强制力,必须无条件执行。大家要认清当前形势,高度重视当前的防治‘非典’工作,若是糊里糊涂搞不清工作重点,到时别怪板子打到屁股上面。”
所有参会人员一扫轻松表情,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睛。
“板子打屁股算是轻的,谁要是玩忽职守,造成重大损失,则是犯罪,是对四百万沙州人民犯罪,党纪国法不是儿戏!”担任副市长以后,侯卫东说话办事都很注意分寸,如今天这样咬牙切齿的发言,还是第一次。
“平时稍有松懈,尚不至少酿成大祸,按朱书记和宁市长的说法,防治‘非典’是一场战争,在战时谁要是麻痹大意,叫愚蠢!”
侯卫东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如一支支飞镖,射向参会人员的心窝。
参加会议的还有市长宁玥、市委副书记杨森林和纪委书记济道林,他们都是防非办的成员,一脸严肃地正襟危坐。
开场白以后,紧张气氛被成功地营造起来,参会人员都意识到政府将要真抓防非工作,而非简单地走过场,更不是应付场面。能够在市级部门当一把手的人都是人精,认识到事情重要性以后,他们睁大眼睛,仔细翻阅预案,寻找着与自己部门相关的条款。
会议整整开了三个小时,侯卫东很注意会场节奏的控制,在中途休息了二十分钟。
在这二十分钟里,不断有抓业务工作的部门副职被叫到会场,与部门一把手一起商量预案的相关条款。一条条具体的措施被提了出来,由工作人员汇集起来,然后由领导小组当场拍板,效率出奇的高。
七点半,防非办工作人员给参会领导们送来盒饭。参会领导们平时吃惯了各大餐馆的精致菜品,嘴巴都很刁,并不好应付。开会时间长,大家肚皮都饿了,吃着盒饭都觉得香喷喷,十分可口。
宁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会议结束时,看着鱼贯而出的部下们,暗自祈祷:“‘非典’千万别到沙州,保佑一方平平安安这。”
侯卫东收拾好笔记本,扭头对旁边的宁玥道:“宁市长,这次防非工作要花不少钱。”
宁玥对侯卫东的工作很满意,道:“钱不是问题,你不要考虑钱,只要事情办好。”
两人边走边聊,各自回办公室。在下楼时,宁玥又和侯卫东在院里遇到。
宁玥上车以后,她朝另一辆车里的侯卫东挥了挥手,两车一前一后离开了大院。宁玥着实有些累了,闭着眼睛,头靠在车内麻椅上,脑中浮现出那份省防非办表扬姬程的简报,心道:“省级部门在鬼扯,根本不了解实际情况就乱发简报。做得好不如吹得好,数据里面出干部,如果任由这种风气蔓延下去,以后谁还愿意踏踏实实做实事!”
侯卫东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见家里无人,还以为小佳又去打麻将,便拿出手机,上面有未接电话和短信,他才想起开会进将手机转换成静音,会议结束后忘记换回来。
“你在哪里?又在打牌?”
电话里传来小佳低低的声音:“我正在里等着开夜会……什么会?防治‘非典’工作会。张中原刚才给我说,你在会上声色俱厉,凶得很。”
“乱世要用重典,若是出了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这个防非办主任。”
“你也倒霉,按了这个防非办主任。”小佳原本想开玩笑说姬程真聪明,撞车进医院,后来想到驾驶员老丰殉职,后面的玩笑便没有说出口。
两个刚通完话,大哥侯卫国的电话打了过来,开口就道:“卫东,你今天吃了枪药?”
侯卫东笑道:“老粟是这么说我的?”
侯卫国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喝了一口浓醇的老鹰茶,道:“今天我值班,刚才遇到粟局长,他在调侃你,说你杀气腾腾的,给绝大多数部门都加了任务,明确了职责。岭西都没有‘非典’,你着什么急?”他从警校毕业以后,长期接触社会阴暗面,见识过五花八门的犯罪现场,心理承受能力非同一般,他能够理解‘非典’的危害,不过也没有当回事。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说我作为防非办主任,难道还要笑嘻嘻拜求大家?这是事关四百万人安危的硬任务,必须无条件执行。”
侯卫国道:“我们两口子都被拖上战车了,我无所谓,你嫂子不割哺乳期,你被抽出来搞流动人口清理。防‘非典’重要,人权同样重要,哪里有将哺乳期的妇女弄来参战的,你们当领导的不讲人性,没有保护孕妇和哺乳期妇女。”
“你的电话太及时了,这一点我没有考虑周全。”侯卫东脑子里光是想着拧发条,确实还没有顾及这些细节。他马上给许庆蓉打去电话。卫生局长许庆蓉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刚刚打开水龙头,准备舒舒服服地冲个热水澡,放在客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个时候响起电话声绝对不是好事。许庆蓉胸口一阵发紧,手臂上的汗毛“砰”地竖了起来,她顾不得裹浴巾,光着身子跑到客厅。拿过电话,见到侯卫东的名字,她将耳边的水擦了擦,道:“侯市长,你好,我是许庆蓉。”
电话那头传来侯卫东清晰的声音:“许局长,不好意思,忙了一天,晚上还来打扰你。今天的方案中有重大疏忽,没有提到怀孕妇哺乳期妇女还有残疾人,这三类工作人员应该受到保护,不参加防治‘非典’的工作,要在预案中明确这一点。”
许庆宦蓉反问道:“如果她们自愿参加呢?”
侯卫东明确表示:“自愿也不行,们必须受保护。另外,也要提防有人钻政策空子,凡是请假必须有县级及县级以上医院的证明,所以单位要签字盖章。”
放下电话,许庆蓉赶紧回到卫生间,用热水冲微微发凉的身体。她早就听说副市长侯卫东是一个愿意做实事且又能做实事的人,这两天实际接触以后,她总算知道所言非虚。作为愿意做事的部下,遇到这种敢拍板的分管领导是福气,若是工作作风漂浮的人遇到这种厉害的领导则够喝一壶。
又一阵手机铃声吃起,许庆蓉叹息一声,这一次也没有马上到客厅接电话,仰着头,迎接急速向下的热水,任由手机铃声在外面反复响着。洗完以后,许庆蓉课着浴巾走到客厅,手机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副市长姬程打过来的。
看着姬程的名字,许庆蓉迟疑了一会儿,她返身回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打理自己的脸。岁月不饶人,往日美丽的容颜不知不觉打了折扣。她长久地对着镜子,单从脸上的每个部位来说,比如眼睛、鼻子、嘴巴等,都和少女时代相差不多,可是也不知什么原因,集中在一起,再也没有青春少女的味道。最显眼的是脖子,以前修长的脖子变得松松的,越看越难看。
拉开化妆柜,里面是一排排的各式小瓶子,多数都是弯弯曲曲的外国字。做完了颈部的护理,她才慢慢出去接了电话。
“姬市长,你好,我是许庆蓉。”
姬程躺在病床上,一只脚被固定着,吊在床上,他压抑着火气,道:“我打了四个电话。”
许庆蓉道:“手机放在客厅里,我在洗澡,没有听见。”她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冷淡,便提高声音,笑问道:“姬市长,伤势如何?”
“还是你过来那天看到的样子,等做完手术,至少一年才能拆掉钢针。”姬程叹息道:“没有想到,我也成了废人一个。”
许庆蓉安慰道:“姬市长肯定能恢复得很好。”
姬程说了会儿闲话,这才道出了打电话的主要意图,道:“省人民医院李院长为了我的事费了不少心,他有个亲戚也是业内专家,想过来找你联系业务,你接待一下。”
许庆蓉早就猜到了姬程打电话的内容,她心里格外厌烦,语气上没有表现出来,道:“姬市长,到时你让他来找我。”她迟疑了一下,道:“今天下午开了防非工作会,侯市长对防非药品、药具的采购作了严格要求,必须走正规渠道按程序采购,发了会议纪要。”
姬程在省政府工作多年,关系网宽,介绍了不少岭西商人到沙州各医院,许庆蓉能办尽量办,此时由侯卫东代管,且发了狠话,这就让她感到格外为难。
“与侯市长比起来,姬程既不愿意办实事,又太他妈的贪婪,一点没有分寸!我要和他保持距离,如果被他完全控制,说不定要坏事。”许庆蓉此时被夹在两个领导中间,只觉心中压了一块钢锭,始终无法正常呼吸。
放在桌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在安静的环境中,听得人心惊肉跳。许庆蓉一个大步跨过去,拿起手机,看亦未看,就塞到了沙发垫下,这样一来,手机响声明显小了许多。
许庆蓉将自己变成了鸵鸟,当铃声终止,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稍事休息以后,她终究觉得不妥当,还是将手机拿了出来。当看到是侯卫东的名字,她松了一口气,没有迟疑,马上回了过去。
“许局长,这么晚还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许庆蓉道“抱歉,手机放在客厅里,没有听到。”
时间太晚,侯卫东没有寒暄,道:“想到最重要的传染病医院设施设备不齐,心里总不踏实。明天我们第一站就到传染病医院,财政局季局和采购中心老汤都要跟着参加。”
“好,明天什么时间?”
“现在定不下来,明天再说吧。到了传染病医院,我要看最真实的情况,千万别糊弄我。”
“那当然。”
“好,不打扰了。”
侯卫东给许庆蓉打完电话,就将手机放在桌上,不准备再打电话。他将电视音量稍舟调大,随手换台时,猛然间在电视里出现一个画面,这是沙州电视台的节目,郭兰作为沙州大学的组织部长在台上讲话。画面稍纵即逝,侯卫东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郭兰的近景以及讲话的声音。
随后,又是另一条新闻。侯卫东坐在沙发上,慢慢地点燃一支烟。在忙忙碌碌之中,时间过得真快,他脑中只绷着“非典”这根弦。此时静下心来,独处一室,突然间看到隐藏在内心的身影,顿时便如触电一般。
俗话说,老房子失火更加猛烈,侯卫东这个年龄倒还算不上老房子,可是这一次与郭兰的恋情却是迅速燃烧起来,温度如在地底燃烧的煤层,看不到火焰,却十分炽热,虽然大雨狂风也不熄灭。经过多年历练,他控制情绪的能力比年轻人强得太多,但是他只能暂时控制情绪,却无法将感情永远深锁在心灵深处。
抽了一支烟后,他走到书房,找开随身携带在家里基本不用的手提电脑。
时间已经到深夜,侯卫东只是想看一看郭兰是否在线上。
找开QQ后,遗憾地发现以方处在离线状态。他随后输入“非典”两个字进行搜索,查了查北京的情况,正欲下网,笔记本电脑上传来“空、空”的声音。
“侯市长好,我是茂东巴山县的侯海洋。”侯海洋在网上的名字为“正确”,普通得有些古怪。
侯卫东道:“你的网名叫正确?这个名字不好,沙州有句俗语叫做裤裆里放鞭炮——震雀(正确),建议换一个网名。”
那天在沙州市委招待所相见,两人互相留了号码,并加为好友,但是两人都很少上QQ,在深夜相遇更是罕见。
侯海洋是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副科级,侯卫东是沙州副市长,副厅级,两人级别差距挺大,而且只是在茶室见过一面。因此,侯海洋自报家门之时,他还担心有些冒昧。
一句沙州歇后语,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侯海洋解释道:“我是正字辈,按照辈分随意起了这个网名,没有多想。”
“那天与你交谈后,我本想去查一查自己的族谱,结果由于‘非典’的原因,只能推迟了。我和父亲在电话里聊天时,他确认我们祖辈是从茂东巴山迁过来的,具体位置他也不知道,得去把族谱找出来查看。”侯卫东平常上网主要看新闻,很少聊天,打字速度一般,这一排字很费了些时间。
侯海洋打字速度快得多,很快就回了过来:“侯家让字辈出了一位军人,叫侯振华,是我的堂爷爷,十来岁的时候沿江而下去求学,结果书没有读好,成了一位优秀的军官。解放战争时期是团长,然后就留在了广东。”
侯卫生猛地想起从广东来的侯国栋,道:“让字的下一辈就是国字辈,国字辈后是正字辈,对吧?”
“侯家辈份排行:诗书传万代,希贤智勇仁,俭勤忠信让,国正风雨顺,家和百业兴。”
侯卫东想着侯国栋的模样,心道:“莫非侯国栋是侯振华的儿子?天下姓侯的人多得很,不会这么巧吧?就算侯国栋是侯振华的儿子,和我们侯家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还是试探着敲道:“省委组织部长叫侯国栋,和侯振华有没有关系?”
“这个,我不太清楚。”
聊了些侯氏家族的事,侯海洋道:“上次在沙州听说了‘非典’的事,回到巴山县城后,我主抓城关镇防非工作,听说沙州防非预案非常好,侯市长,我能不能要一份,作为借鉴。”
“在私下里,我们是同辈人,别用官场上的称呼,称一声老兄,既亲切又随和,我让秘书明天给你传一份沙州预案。”
“卫东老兄,非常感谢。”侯海洋还特意加了一个“握手”图案。
“别客气,海洋老弟。”
侯卫东只和侯海洋见过两面,第一次是1993年,两人同时参加省教育厅的表彰大会,若不是侯海洋提醒,侯卫东早将第一次见面情景忘在记忆深处。第二次是前不久,在沙州市委招待所里在喝了一次茶。见面次数虽少,侯卫东对侯海洋印象颇佳,愿意扶持一下侯氏的小兄弟。
这一次在QQ上偶遇,引出了很多事,侯卫东和侯海洋在今晚压根没有想到。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4月8日,市卫生局长话庆蓉陪同副市长侯卫东、财政局长季海洋和采购中心老汤到市传染病医院,现场就“非典”防治所需设备、资金进行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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