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方五四便去支书家。
金家、周家、方家,在蒲塘里是出了名的好,三家连成一气。周建华的事出了后,金家与周家的走动少了,有时候远远地看见,回避不了了,才硬着头皮见上一见,但招呼也很少打,吃了?嗯!就这样子。像是有了天大的怨仇,但细想想,却是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因为不尴不尬。但方家与这两家却没有停止过,一直走动,有点事,也都一直喊着帮衬。方五四去年春上出去当兵,金学民出了不少的力,虽然方德麟是个民兵营长,但是卢素素的历史问题在政审的时候,查得特别严。要不是金学民,这一关还真难过。虽然说穿了,真正查起来,卢素素的问题也不会很大,不就是卢素素的父亲是个资本家,做过上海花旗银行的行长吗?可那是卢素素的父亲,不是卢素素。周总理都讲,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更何况,卢素素和她的母亲是被她的反动父亲遗弃的,早就断了来往了。抗战结束的时候,便分得清清的,后来,那老东西跑到了美帝国主义那里去,是有一个美国娘们带着的,这也说明,卢素素的父亲与母亲早没有了夫妻关系了。当然,话是这说法,终究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蒲塘里人真的晓得卢素素的家庭背景这么复杂,还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里金学民早已得到消息,说五四要来看他,早就等在家中。五四一进门,啪,一个立正,然后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首长,方五四到!
金学民看着方五四这英武神气,心里突然一阵疼,一下子就想到了比五四还更要神气的建华。那是金家的好女婿啊!真是百里挑一啊!金学民这样一想,心里就怎么也来不了神,可是五四上门,又得装出高兴的样子,于是,摆摆手,算是还礼。方五四放下敬礼的手,随后走上前,双手伸出来,接住支书握过来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手。坐下来,那边马红英便把茶端了上来,随后,金学民冲着草兰子的房间喊道:草兰子,出来,见见你五四哥哥!
草兰子在房间里悉悉索索地磨了半天,才出来见客。
方五四是草兰子在建华去后第一个出来见的外人。草兰子出来后,冲五四微微一笑,算是跟五四招呼。随后便不再讲话了,倚着柱子,动也不动一下。手拢在前面的衣服下摆处,头低着。
五四看向草兰子。这一看,五四呆了:草兰子跟他想象中的出入太大了。草兰子都蔫了一般的了,神气憔悴得令人心疼。那种蔫了的样子,霜打了一样,大风吹了一样,残花败柳。是的,就像残花败柳。五四晓得这个词不是个好词,但他想到的就是这个词。而且瘦了,不再像过去的草兰子那么丰满,身了有点飘了,风吹得动。头发不再像过去那样齐整,乱,都乱得像茅草窠了。脸上有泪痕,也有长时间躺在床上压出来的褶痕。那一身衣服就更不用说了,襟前发亮,不晓得的人只当是粥汤菜汤什么的洒在上面干了后结的巴子,晓得的人晓得那是草兰子在建华去了后哭的眼泪痕迹。
一个女孩子,怎么一下子成了另一个人?好在草兰子那份气质还在,那份漂亮还在,不然的话,草兰子真的没有个人样儿了。
马红英连忙挪过一张凳子,让草兰子坐下陪五四哥哥说说话,一边对五四说,他大哥,别笑话我们家草兰子,建华这一走,她伤心得什么似的。偏偏蒲塘里人嘴不饶人,都在骂草兰子。
金学民有点烦,别婆婆妈妈的,跟五四讲这些干什么?
其实金学民心里也烦,女儿出来时,微微一笑,他看到了,心里还一高兴,女儿到底还会笑;可是,马红英一番话,草兰子的眼睛里又潮了,嘴角也开始瓢了。蒲塘里人将人要哭泣之前嘴角抽动说成瓢。嘴一瓢,那就是差不多哭了,但其实比哭还难看,比哭还伤心。金学民便烦了,好端端的,你个马红英又要惹女儿伤什么心呢?
五四连忙把话叉开,金叔叔,你抽烟!说着,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枝飞马。蒲塘里的人如果从外面家来,都喜欢带回飞马。庄上有身份的人,也都喜欢抽飞马。再不就是抽大前门。一般人便都抽丰收啦、江淮啦,好一点也就是抽玫瑰牌香烟。
金学民其实一点不比女儿更中看。才一年多不见,五四便发现金支书老了许多。好像是一下子老下来的,白头发好像一夜之间疯长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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