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叫善姐儿。
她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娘亲,娘亲,娘亲……
像一壶煮沸了的水滚起来,徐善然在看见人的那一刻,脑海里来来回回翻腾的都是这个字眼,眼底心间都被面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占据。
平静了很久的心湖突然被搅乱,酸涩从心尖处一路蔓延到眼眶,但干涩的眼眶早已落不下任何一滴泪来。
她想抬抬手,就抬抬手。
擦去母亲眉间的愁绪和惶恐。
她还想张张嘴,就张张嘴。
说上一句迟了很久的话,告诉母亲别怕。
别怕,爹爹死了还有我,我就来了,娘亲等等我,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可她的身体被看不见的锁链捆得严严实实的,又被牵着继续飘荡,走着走着,面前母亲担忧的面孔忽然被林世宣微笑的脸庞所取代。
瘦到突出了颚骨的脸颊上已经隐约爬出皱纹,笑着再没有了往昔灼灼风采,只剩一对眼睛依旧锐利的林世宣。
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她,好像能洞穿她的衣服和血肉,一直看进她的心底。
但她坐在床边的海棠绣墩上,微微笑着和林世宣对视着。
她早就不怕这个男人了。
那是在林世宣弥留之际。
“我快要死了。”躺在床上的男人感慨说,声音溢出口腔,像生了锈的铜器互相碰撞,沙哑暗沉。
这是又一个晴朗的日子。整座府邸都因为主人病情的恶化而忧心忡忡,少了花匠的打理,庭院中的那株梧桐树都将枝桠伸进了卍字雕花窗格。
林世宣盯着枝桠上零星的绿色,忽然问徐善然:“你不是说想要将院子里的梧桐树都砍掉吗?怎么这么久了,它还长着?”
“父亲母亲都喜欢它们,我将它们留下来,也是对父亲母亲的孝道。”徐善然坐在绣墩上。长长的裙子掩着她的绣鞋,她坐直肩背,侧着头,平和地对林世宣说话。
林世宣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咳嗽,好一会才缓和过来,又是好笑,又是叹息:“徐善然,我一直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比我预料得要有智慧得多。说真的,我没有想到最后打败我的居然是你,而不是魏水秀,也不是冯庆元。”他缓缓说。
“但正因为这样,你更应该明白,你根本没有必要斗倒我。你明明知道的……我做成了阁老,难道还能休妻?难道还要杀妻?我做不成阁老,他们难道还会念着你的好,时时刻刻帮助你?这些年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徐善然,你既然聪明得猜到了我当日的手笔,又将那些东西整理出来传了出去,怎么会看不透这一点?——而如果你没有看透这一点,你又怎么能将那些东西整理出来递给那两个奸逆!”
“孀居之妇与阁老之妻,何其远也!”
“徐善然,你大可等我当上了阁老,你大可等你的庶子长大成人能支应门庭,你大可先当一言说众人应一言笑众人和的阁老夫人,再充分享我死后的哀荣……可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我倒了,你除了出上一口气之外,又能得到什么?你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徐善然的目光轻轻在林世宣脸上一触,便移开了,并不因为回避,只是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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